殷谦:我在察哈尔右翼前旗的那几天


    时逢北方的初夏,日丽风清,旷霁怡人,沿途广袤的田野直接天际。当我和妻子驱车来到乌兰察布,我才感到了心情舒畅,无疑那时候我对解决村民的难题仍然抱着很高的希望。在察右前旗我们多留了几日,因为我想在这里将我未写完的小说结尾。那天晚上我们住宿在天宝宾馆,大中午的时候却不能午休,因为有人就在附近没完没了地卡拉OK,我只好打开电脑写点东西。直到晚上,妻子不停提醒我出去吃饭,我们就在宾馆对面的小店里吃晚饭。我不停地唠叨这个小城市是多么的喧闹,这里的生活节奏慢得令人窒息,人们都显得那么懒散,大家似乎都无事可做。直到我看到妻子张大嘴巴盯着店外,我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吵架,她们互相用力地扇着对方的嘴巴。这让我不忍再看下去,我告诉妻子这不奇怪,她们一定是为争风吃醋以至于此的。妻子显然不大相信我所说的,她提醒我那只是两个未成年少女。直到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并牵着其中一个女孩的手离去的时候,妻子这才咬着唇频频点头,用惊怯的眼神肯定了我的判断。深夜,我在阳台的圆桌上继续写作,楼下的大街上忽然传来的打闹声,因为城市不大,他们的声音几乎全城人都可以听得到。我站在我们房子的窗户前,低头看着城市里泛灰的、狭窄的街道。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想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几个醉鬼,他们厮打中掀翻了路边的垃圾箱,还有一个人扔出石头砸碎了路灯。从我住进这个宾馆,他们就这样已经放肆几天了,而此时我近乎于崩溃。
    “你看这些人走出家门,正在疯狂地做出这些令人望而畏之的事情!”我不由地大声抱怨。妻子被我惊醒了,翻过身来问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在房间里鼓步,我盯着妻子不停地数落这个国家是如何在堕落,如何在浪费:“这个国家经常做一些无谓的事,他们一边创造一边破坏,就像这样的公共物品每天都有破坏,而人民养的公安仿佛都是吃屎的,你看那些市容就会欺负老百姓,而对这样的事却视而不见。太浪费了,就像矗在北京的中华世纪坛那样的建筑,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坟墓,鬼才知道那个花了不少纳税人血汗钱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就说在内蒙古,鄂尔多斯那达慕会场花了十多个亿,可是还没到半年就坍塌了!”妻子坐起身来说:“你都在瞎扯些什么?”我止不住气愤,继续说:“他们收了中产阶级的税,剥夺了学生游行的权利,认可了堕胎……”妻子突然大声斥责我说:“够了!这些和你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生气,也从没有听她那样说话。
    第二天我去邮局给出版社快递一个合同,平时只花几分钟就能办妥的事,我在这里却花去两个小时的时间。整个邮局只有三个工作人员,有三个窗口,两个是办理金融业务的,窗口前排满了和我一样焦急等待的人。我在中间的窗口等了十多分钟,直到我大声抱怨时,旁边窗口的那个工作人员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只能等一长队都办理完才能过来给我办理。我只好强迫自己耐心等待,因为出版社要我必须当天寄出。走出邮局后,我给出版社的老师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快递出去了,他问我快递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我是在一个叫察哈尔右翼前旗的地方办理快递的,以这里的办事效率,如果你能在二十天之内收到快递,这已经算是万幸了,而且要保证邮车司机没有喝酒,并在途中不出现意外。
    因为要去探望一位生活贫困的村民,我需要买一些礼物,于是我带着妻子沿着一条狼藉满地的街道到这个城市最好的一家超市。这家超市的所有商品都灰蒙蒙的,上面布满了尘埃。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转悠了很久,售货小姐一幅不耐烦的样子,她已经跟在我身后转了几圈了,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想要点什么呢?”我懒懒地瞥瞥她,她美丽的让人心碎。我花很长时间挑了两个礼盒,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她拿起毛巾擦拭礼盒上的灰尘,就在她按着计算器算账的时候,我看到了计算器旁边的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穿着透明乳罩的少女,明眸含羞地低头看着她丰满的乳头。我抬头看着售货小姐,她好像有所察觉,很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找零似乎遇到了麻烦,售货小姐低头去对面一家商铺去破零钱。从里面走出一个老者,他吸着烟好奇地打量着我:“你是从外边来的吧。”我点点头。他又问我:“是来走亲戚?”我摇摇头。他又问我:“想来这里盘个店吗?”我依然摇头。他随地扔掉烟蒂,叹息一声说:“这里的生意不好做,我打算关门不干了。”我问他:“这是在县城,超市应该还可以,为什么要关门呢?”老者抬手长长地指着大街,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看看这条街——如果你朝前面开枪的话,一枪打过去,子弹穿不过三个人。”我惊讶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头重重地叹息道:“这地方人太少了。”售货小姐回来了,收好零钱,我思绪纷乱地走出超市。我本来想给老者说一些对他来说或许有意义的话。其实我们都在为生活尽力,并且希望活得幸福。虽然我们有时候会迷失,但我们必须在迷失中努力找到出路,或许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幸福或不高兴,但是要相信我们总是会好起来的,比如就在当前,破产与贫穷之间还是有所区别的。
    到了村民家,村民很热心地招呼我们。村民要去种地,我领着妻子想一同前去,我想帮他们做些什么。在田地里,我沉醉在泥土的芳香中。我张着袋子,村民仔细地取出麦种,搅拌好复合肥,然后将种子倒进播种机的粮兜里。拖拉机拉着播种机穿梭于田地里,我扶着播种机站在耲耙上。而我看到妻子此时就像一个漂亮的农妇,正在跟随在村民家那个女人的身后和她一起往田里撒着白花花的尿素。妻子穿着高跟鞋站在泥土中,她粉红色的长裤卷到小腿肚。也许妻子发现了我正在看她,她突然停下来,靠在旁边的一把铁锹把上,默默地低着头。我对自己说,也许妻子感到累了,因为她从不在她看来毫无作为的事情上浪费精力。而我为她带来的生活已经使她筋疲力竭了。我娶了一个漂亮的、知书达礼的女孩,并且有着乐观和希望的精神,她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有着一颗朴实美丽的心灵,每个遇到过她的人都会注意到她,并且会一直记住她。也许此时她正在想我们将来的生活就会变成现在所是的样子,也许我们也会变得更加艰难,也许她此时或许发现她已经嫁给了我这样一个不能依靠的男人。
    拖拉机播种第二行的时候,村民让我下来,他是怕我累到了。而我正在努力寻找这样一种方式使我能够回到童年的家里,我说:“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而且感觉非常好,我们可以多种些不是吗?”村民拍了拍我身上的泥土说:“种这几十亩已经够了,别看这几十亩地面积不小,但到头来也没什么收成,我平时都在附近的铁厂干活,而种这些地也不过是应付,再怎么也不能让这地荒了。”我问他:“是因为土地贫瘠的缘故吗?”村民无奈地说:“这还用说吗?我们这里穷,就是因为土壤不好,农民的农田成了当地次要的问题,政府才无心关心这些,倒是对企业非常支持。比如我们村里就有两家砖窑坐落在农田周围,这对庄稼的破坏是非常严重的。”我告诉他,即使这样也不至于有很糟糕的后果,这几十亩麦地一年下来足可以解决一年的口粮。村民笑笑说:“我们这里有一句民谣,‘山地不多,五亩一坡;苦了一年,收了一车;打了一簸,煮了一锅。’”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因为土地贫瘠,庄稼长的不好,每年的收成甚为,就是口粮也成为问题。村民跟着拖拉机去忙了,我和妻子坐在田间的草地上望着眼前的一片田地。村民家正在读小学的小女孩像个大人似地握着铁锹碎土和平地,她的母亲告诉我们,女儿是请假来帮助家里干活儿的,而此时我却在想,在这片贫瘠的土地,她将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从一位少女长成为一个女人。
    我告诉妻子,按照人的营养需求,纵使生产粮食的全是肥沃之地,也难以保证目前人口都能有足够的食物,而事实上大部分土地都是很贫瘠的。事实上国民还停留以手养口的状态,但“口”永远在增多,而“手”则必须从面积有限的贫瘠之土壤中获取食物,加速对土地的破坏,他们并没有能力来单独担负抑制土地侵蚀、保持土壤肥沃这些工作,也没有富裕的土地及资源、甚至足够的时间。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国家能够制定出有力的政策措施,抑制这种破坏行为就应该可以实现。至少可以先制定出若干法案,让很多受伤害的、已开发土地得以恢复元气,同时以与自然法则协调的方法遏制农业与林业的毁灭。不容置疑,粮食越多越好,就从政治上的观点来看,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只要不想或不独占式地增加粮食,这就是最理想的增加方式。但是人与国家一样,人与人之间有自私的行为,国与国之间也同样有利己的“天性”:只有满足了自己,才会去考虑别人,即使从人道主义出发,也都基本以此为前提的。在国家主义影响之下,一群同盟国家或一个国家压迫其他弱国的武器,便是独占剩余粮食。而不助长目前的独占自然资源,乃是世界上供应粮食的理想方式,所有国民都可由全人类都能均等利用的资源或本国的生产品来获得足够能维生的供给品。要在天性利己的人类世界达到这样一个理想状态几乎是令人绝望的事,人类无法克服自私利己的天性,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良好的统一体。
  在离开察哈尔右翼前旗的车上,我一直再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现代人类远远还没有达到完善。虽然说我们把我们的影响和力量以及知识都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看上去已经有了惊人的成就,但是我们也一直在不停地愚弄自己,天真地认为自己提前进入了长乐未央和垂裕后昆的新世界,而无须去努力调整和变革我们周围的环境,结果我们狼狈不堪,甚至采取了轻率的行动,实际上仍然落后于现实而得不到发展。如果我们人类没有一块最终的安身之地,那么我们的形势势必会严峻起来,因此在“沉沦”或“生存”以及“生”和“死”之间,我们要作出明智的选择,那就要依靠我们是否有能力去开发和动用这种蕴藏在我们之中的那些客观存在的潜力。对于这个我们曾经是熟悉的世界,但是现在却越来越生疏了,竟变得如此地不可预见和无情,如此地人为和机械,以至于我们再也不能控制好它,甚至于我们都不能理解它的意义所在。而所谓的“进步”,将会使我们生存的情况变得更糟糕,在当今风云多变的形势下,一条无形的、日益月滋的鸿沟正在将我们同真实的世界分离开来。虽然某些事情可以改进我们生存的境况,但同时也会给我们带来无法预想的严重、消极的后果,而实际上是我们却无法对此两者加以区分。
    而对这些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索然寡味的问题,实际在我们生存的地球的形势已经变得十分严峻的今天,这几乎是关乎着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当越来越多严重的灾难在当前以及今后还会不断逼近我们时,我想唯一拯救的方法就是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寻找一种可以依赖的信仰,在美好的信仰基础上发展我们自己。换而言之,就是要我们在内心深处所创建的那个并非完全人为的世界,找到一种可以让我们的生命得以永久延续的精神,并摆脱当前这个弊端日渐增多的技术化时代,协调以及谐和地生活下去。

                                               2011年6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