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抱负与梁山的规则


宋江的抱负与梁山的规则

——读韩立勇新作《宋江是怎么当上老大的》

庞  震

      解读名著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尤其是像《水浒》这样的经典,书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下至街边妇孺,上至庙堂精英,大家皆烂熟于胸。所以说,要拿《水浒》开刀,当着中国人的面,卖弄小聪明,这样的人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确实身藏两把刷,要么就是娱乐大众,为了借机自我炒作。对于后者,当下众多拉虎皮扯大旗的通俗解读,便是最坏之恶例。

      拿到韩立勇的新书《宋江是怎么当上老大的》,原以为这不过就是《杜拉拉升职记》的水浒版,权且视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初读之下,文字轻松幽默,谋篇布局处处透着作者的机灵,对于水浒的人物关系,故事走向,足见作者的熟稔程度。不过,越往下读,越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甚至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大错特错。显然,被冠之以80后学术中坚的作者韩立勇,其志并不在于仅仅讲述宋江职场上的那些事,而是另有所图,别有用心,并且此心还不小,所以,千万不要低估一个80后认真思考的心。

      就我观察,作者其实有很强的问题意识,全书都在试图回答这三个关键问题:开始,宋江为何要放弃公务员,选择风险性极大的“自主创业”上山为王?之后,宋江又是使用怎样的手段,从一个中途加盟者,陡然变成了梁山真正的老大?最后,当了老大之后,宋江为何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权位,接受政府的招安,绕了一圈,宋的人生又回到了他当初出走时的起点?

      关于第一个问题,作者开篇就花了大量篇幅,对宋江三十岁前的心态和人生进行了一番梳理和总结,身为基层公务员的宋江,“知道自己爬不上去,上班有一天没一天地,然后就是交结一些酒肉朋友。”但,这一切显然并不是宋江想要的,宋江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作者看得透彻,写到,“答案就隐藏在宋江的三个绰号中——及时雨、孝义黑三郎和呼保义。”别小看这三个绰号,含义深刻,定位准确,上下通吃。宋江靠呼保义讨好了以皇帝为代表的官方利益集团,靠及时雨讨好了以流氓为代表的绿林利益集团,以孝义黑三郎讨好了以百姓为代表的民间利益集团。所以“宋江这三个绰号,都是用来收买人心的……而这一套对皇帝这个统治者来说,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宋江这么干,就是摆明了要跟他争夺人心!”看到这,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眼力。

      从宋江日后的表现足以看出,宋江天生就是一个当政治家的命,偏偏宋江生不逢时,生在这个以皇权为核心的官僚体制下,换言之,虽然宋江有统领国家,管治一方的才能,可是在既有的体制下,他想施展抱负,要么学而优则仕,熟读圣贤书,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开始干起;要么,像高俅一样得一机缘,直接攀附皇权,坐上直通车。可惜,三十岁前的宋江尽管已入仕途,不过由于层级太小,又没有办法结交权贵,所以人生的道路只能是越走越窄。

      宋江的问题,可以归结为历史上众多失意书生的共同困惑,创建天平天国的洪秀全不也是一介不第书生吗?一个社会的正常上升空间如果不畅,往往会促使一些不安分分子另寻他图。

      当宋江开始与江湖人士结交,放走晁盖一干人等的那天起,他的梁山之路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跳出皇权,步入江湖。倘若,皇权主导的世界是以权力的大小作为划分资源、身份、等级的标准,那么江湖的规则,便是诉诸于暴力,根本没有所谓的道义可言,唯一遵循的就是丛林法则,谁人多,谁势大,谁力量强,就听谁的。

      比如梁山事业的开创者白衣书生王伦,按理说,他是名正言顺的一山之主,却被后来的林冲、晁盖一伙人给杀了。而晁盖之所以能成为梁山之主,同样是由于当时他的兄弟和手下人数最多。但,好景不长,随着宋江的入山,形势急转,宋江四处收买人心,培植自己的党羽和嫡系,其后陆续并入梁山的各路人马基本上都属于宋江派。以至于到了晁盖后期,在梁山的政治格局中,宋江才是真正的实权派,而晁盖不过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而已。一旦,宋江羽翼成熟,不再需要拿晁盖当招牌之时,便是晁盖死期来临之日。

      作者对晁盖进攻曾头市,被毒箭射杀一事,做了大胆的假设。他认为,“在箭头上标记‘史文恭’这个活,是李逵拉着‘金钱豹子’汤隆干的。对这支箭下毒,是吴用先生干的(他办事,宋江放心)。将这只箭射到晁盖头上,是花荣先生努力的成果。”一言以蔽之,晁盖之死不是巧合,而是预谋,幕后真正的导演者不是别人,正是宋江。

      这个逻辑,估计许多读者都无法接受。不过,通览全书后,你会发现如此猜测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情理之中,毕竟这就是江湖的规则,老大上位的过程就是利益重新洗牌的过程,而决定利益分配的依据毫无疑问就是暴力。当初你晁盖做掉王伦的时候,是否与今日宋江的手腕如出一辙?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江湖的规则成就了宋江在梁山的崛起,可一个区区的山大王是宋江真正想要的吗?宋江抉择的第三个问题出现了。

      我相信,历史上每一个揭竿而起的造反派都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很久。诚如作者所言,梁山的造反派内部其实也很复杂,对于那些底层的社会流氓而言,能吃好穿好最重要,而那些被迫做贼的朝廷军官和无心为流氓的社会闲杂人员希望回归主流,只有像柴进这样的大地主,内心最纠结,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希望通过梁山这个平台“将自己利益最大化”。我觉得作者这一句点评可谓一语中的,而追求利益最大化不仅对柴进有用,对宋江乃至全体梁山的“好汉”都受用。

      别忘了,宋江他们为何造反,说一千道一万,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是被既有的皇权所主导的规则体系给抛弃了,不得不游走在社会的边缘。他们要从江湖重新回到主流的游戏规则下,通览历史,传统中国,只留下了两条路让人们走,一条是另起炉灶,改朝换代,重新建立一套符合自己利益的规则体系;而另一条就像宋江最终的选择一样,在折腾出一番动静之后,惊动朝廷,借机与皇帝建立联系,接受招安,盼望从现有权力体系中分得一杯羹,使自己也变成既得利益者。

      宋江的努力没有白费,权力之羹是分到了,但,分到的羹实在可怜,而且还未等好好享受,就在朝廷的安排之下,东征西讨,去为皇帝当炮灰。奋斗了一生的宋江最终还落得个饮鸩而亡。

      提及梁山好汉的结局,向来令人神伤。作者亦然,“想到这里,我内心总会有一丝痛楚,十年砍柴先生有个口号,告别梁山。是时候了!”

      我想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