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中篇小说选刊》我的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写的创作谈 。我的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在《北京文学》2011年第3期发表,《中篇小说选刊》3期和《小说月报》5期均选载,《小说月报》为头条。
《一个人的遭遇》补白
陈应松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幸中。这个世界的许多莫名冤屈,说不定哪天就会降临在某人的头上,就像走着走着,遇上高空坠物。我们对此可能不太察觉。因为我们作家的生活大抵是稳定的,社会地位决定了我们多少过得小有滋润。作为一种职业,我们每天写字,极有规律,什么时间用餐,什么时间如厕,什么时间上床,已经成为我们这类人的习惯。我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网上的消息和身边的人事以及作品的发表、出版。我们会议论时政,发点牢骚。我们谈话的方式却很轻松和优雅,地点选择也有了某一类人的特点和优越。比如会议室、餐馆、酒店、咖啡厅、茶室和度假村。
可是我在乡下挂职时,我扮演过几次信访接待员角色,那些上访者的生活与我们相去甚远。他们面对陌生人诉说的固执和内心的坚定、目光的破碎,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被多次善意地阻止与他们深谈。但我悄悄地给他们留下了我的电话。在以后他们找到我秘密对谈的过程中,寒冷、枯燥的上访史和对事件的陈述会持续很长时间。我无法改变他们的遭遇,无法更改某些部门给他们的结果,我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许多不幸是根本无助和绝望的,神仙也没办法帮你,同情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觉得面对他们需要勇气。这是一群特殊的人。无奈的悲痛和屈辱已经不是一个时代、一个政府的事,而是生活真的太没有道理了。而许多人生活和挣扎在这漫长的没有道理的现实之中。他们不甘屈服,不管有无希望,一如既往地陈述和反映,犹如祥林嫂。这是他们生活和存在的唯一方式。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面前的一位上访者,面对我倒给他的茶水一口未喝,向我讲述了三个小时,说:“我不渴。”我的四肢寒冷已经麻木,我穿着棉鞋,而他穿着单鞋,依然侃侃而谈,似乎面对墙壁。我知道他的人生,除了找人说话、把一切说完,已经没有别的了,如能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就是他的一次机会和胜利。那时候,我看着他憔悴和令人心寒齿冷的坚毅面孔,我真的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我很伤心,我想哭。我为什么要记录别人的这些痛苦?我是什么人?小说以及小说家是极其无聊的。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一个不怎么光彩的骗子,非常卑鄙,我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还假模假样地询问,我不就是个无耻的窥探者吗?我突然希望谈话能赶快地结束,他赶快走掉,结束我的无耻,回到我真实的生活里去,给朋友发个短信,给家人打个电话,看书,看电视,服“安定”,然后让自己短暂地“死”去,明天按上帝安排我的程序生活。获得什么或不获得什么,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爱上谁或者不爱上谁,发表什么或者不发表什么。享受属于我的简单的安宁、知足和幸福。
唉,每个人的遭遇不同,才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我们能做什么呢?虽然,我一直想我们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其实是一厢情愿的。私下里我对文学是绝望的。这种绝望感和挫败感是各种生活的经验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的。我写下了,我结束了,我只能如此。那些我遇上的或没遇上的不幸的人们,我祝福你们,会转运的,会好的,无娘的孩子天照应……
2011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