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的实际距离大约只有一百公里,但我们走了整整一天。中间有一段几乎是无路之路,那“路”只有两车宽,左悬崖右深涧,惊险得发冷!路上人迹稀少,车迹罕见,全车人绷紧神经,紧张得头痛!走了多半天,开车的H君终于疲倦了,问我们其他四个谁会开车替一把,结果只有我会。拿到车本刚两个月(当时没敢告诉同车的朋友),没有开过山路,还是咬牙上阵了。路上满是青白色的碎石,我紧盯着路的宽限,不久就头昏眼花。拐弯!H君一声大喊,一个生硬的急转弯生硬地出现在眼前,已经来不及了,我使劲所有力量踩了刹车,全车人向前扑到,车窗外腾起一片烟尘,车停了!半晌,H君打开车门下车查看,车轮在碎石上划过两道深痕,磕在磋起的碎石窝里,前轮离山崖只有几尺,有惊无险。H君换下我,把车倒出来,拐了弯又开了一段,路边山崖居然凹进一块宽处,H君靠边停车,让出路,我们决定下车喘息一下。我惊奇地发现,碎石间一些人为堆起的碎石堆,一小堆一小堆的,最简单的只有三块,大的在下面,中间的小些,而最上面都放上小小的一颗,像是可以通灵“角”。这朴素而神奇的情景极深刻地触动了我,同车的朋友都是在西藏多年的,他们说,那是长途运输车司机祈祷平安的玛尼石,经过刚刚的惊险,我深感这祈祷的分量。
夕阳时分,我们终于到了直贡提寺山下,仰头已经看见寺庙的暗红和灰白的墙,一条小路盘旋而上。朋友说要把车开上去,小路陡如天梯,五月的高原还没有完全解冻,小路上还有零星的碎冰,我们只好除司机外全体下车,连推带垫,一点一点把车“开”上了直贡提寺。在拉萨的几天本来已经适应了高原反应,但这里似乎又高了很多,勉强上到庙前,我已经软在石头上困难地喘息。朋友说,天黑以前要去后山看天葬台,否则就看不到了。去天葬台的路很近,我也走得很艰难,走几步,倒下,喘一会儿,起来再走几步。山上满是干枯的草,厚厚的,而我趴下来贴近草地时,草根已经滋出嫩绿的细芽。远远望去,大片的草地漫过山际山谷,枯黄中隐约透着绿意。
天葬台就在这山谷,我们趴在山坡向下看去,谷底满是大块圆形石头,我想象这山谷曾经大江奔流,不知何年何月干枯了,大块的鹅卵石在那一刻滞留谷底。如果不是数以百计的秃鹰和几具裹着暗红毡布的尸体在,我几乎不相信这就是有着那么多神秘色彩的“天葬台”。没有关于“天葬台”记述和传说中的高大平整石台,没有惯常想象中的血腥和戾气,夕阳柔和地笼罩洒下,竟是暖暖的。自然造境,不由得你不合。在这里天葬,灵魂一定会得到安宁。
墨竹工卡的山峦,没有我意象中的“墨色”,而“雪色的溪流”,竟是两条,一条温泉,热气腾腾,一条雪溪,凛冽清切,并排而下!墨竹工卡的“奇景”,从此成为我经历和记忆中的财富,我无数次和我的亲人朋友描述墨竹工卡,每次再度感受到墨竹工卡的同时,都无不怅然地觉得墨竹工卡的路、天葬台、山峦、雪溪,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再重温的梦境。
去年(2010年),老栗(我家孩子的爹)想做一个西藏当代艺术家的展览,去拉萨看艺术家和作品,我未能同去。老栗回来说,这次展览有个藏族艺术家叫曲尼江白,就是墨竹工卡的人,你再去西藏有人陪你去墨竹工卡了。
展览开幕前,陆续来了二十几个西藏艺术家,江白也来了。江白,细眼阔鼻,秀气的嘴微张,肤色黝黑,头发浓密,典型的憨厚模样,纯朴中透着未退的学生气。对墨竹工卡的旧有情怀,使我对江白的亲近感就多几分,描述去墨竹工卡的经历和记忆也多几分动情。江白也很激动,连声说下次我到西藏,他一定陪我去墨竹工卡,江白的出现再次把墨竹工卡拉近到我的眼前。十多天,我们和西藏艺术家喝酒唱歌,亲人一般,过节一般,对江白的了解也逐渐多了。江白,从小丧父,母亲和姐姐过早承担养育他和弟弟妹妹的重任,供他上了民族大学学艺术,毕业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墨竹工卡,在一个小学校里教书,居然教的是数学。出于礼貌,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在北京上了大学又回到家乡,为什么学的是艺术却不惜去一个小学校教数学,我猜想是为了帮助母亲姐姐照顾弟弟妹妹,是学校需要老师,或者就是最朴素的家乡情。有一天大家又在我家喝酒唱歌,江白接到学校的通知,那一天他当副校长了。喜讯当场宣布,大家热烈祝贺,从江白由衷的开心笑脸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那种朴素的家乡情。这样的简历平凡而动人。
唯一特别的是,每两周合起来的四天周末,节假日,寒暑假,江白就从墨竹工卡来拉萨和艺术小组的朋友一起画画,经年如是,我想这是他的理想。江白的画传达出江白的忧虑──高原的山水间,工业管道穿梭,浓烟如云,飞机、降落伞从天而降,倾倒的可口可乐淌出血一样的污迹……现代开发污染已经无情改变了家乡的面貌,青山绿水变成了记忆。
江白 《记忆与现实》 油画 2010
江白的理想在2011年3月29日,江白从墨竹工卡去拉萨画画的路上嘎然停止──车祸带走了江白──在那条链接江白家乡情和理想的路上。听说,那条曾经让我心惊的路,现在已经修成了平坦的柏油路,然而命运戏人,据西藏朋友说,这天是藏历的凶日。江白4月4日天葬,我特别问了,是我曾经去过的那个直贡天葬台,朋友还找了高僧为江白诵经。我心略安,江白从家乡的这个自然的天葬台上路,灵魂一定会得到安宁。
江白是我们认识的西藏艺术家最年轻的几个“80后”之一,还不到三十岁。“殇”的痛楚总是使活着的亲人难以释怀。很多天里,江白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墨竹工卡去拉萨的路有多远,竟是这样无情,这让我深感人生无常。无奈,唯有用我熟悉的方式,写这篇小文表达一点怀念,写完了,我也心安了。
2011-4月14日于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