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20多年前吧,看过日本人拍的电影《日本沉没》。当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当然也很刺激。想想看,一个如此了不起的国家,说沉就沉了,说没就没了,无论羡日本者,还是恨日本者,或者是羡恨交集的,都别有感觉。并且我相信,人类一方面有着悲悯情坏,一方面又有着恶搞的欲念。坏事总让人兴奋。
记得当时还有一部叫《首都消失》的,也是讲日本沉没了,沉到了海平面之下,辛辛苦苦创造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付诸东流,是中国的词,这个“流”,极其形象地表现出水的可怕。在《辞源》里,放逐远方即是“流”,古代有“流刑”,在隋五代是“五刑”之一,一直沿用到清代。这里的“流”字,贴切地点出了这种处罚的状态。当然当代还有一个词:“下海”。下海了,就失去体制保障了,就被放逐了,虽然是自我放逐,放任自流。
人类普遍对水恐惧,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有着关于洪水的传说。人必须附着土地,马克思索性认为土地决定人的阶级属性,福柯说:“理性长期以来就属于坚实的土地……无论是狂涛海浪还是风平浪静,大海永远是无路之途。”水火无情,水比火更无情。被火烧了,或许还留着残骸;被水冲走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次日本东北部地震引起的海啸,就让捞尸都不可能,死不见尸。其实,地震并不可怕,对日本这样的国家,地震已经难以让房屋倒塌、把人压死,财产损失也不是大问题,可怕的是海啸。可怕的不是“地牛”怎么折腾(日本人认为是地下有鲇鱼在翻身),而是水的侵入。
所谓“岛国根性”,其实也就是出于对水的焦虑。所以日本人一直在觊觎着陆地,企图改变岛国命运:对内填海筑地,对外武力侵占。那个“脱亚入欧”,其实也是如此。在西方为主体的世界里,日本处在被流放的边缘。尽管它拼命努力了,有钱了,但也只是个买单的主。所以他们竭力要成为“政治大国”。政治决定命运,没有政治力量,再多的钱也只能当买单的“冤大头”,中国私企业主,一定很清楚。
《日本沉没》原是小松左京的小说,属于科幻,出版于1973年,立即获得了第27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第5回“星云奖”奖。同一年,被东宝拍摄成了电影,引起巨大轰动,可见其触动了日本人敏感的神经。2006年,东京广播公司又将它于翻拍了一次。小松预言,日本将发生8级大地震,仅38年,日本真的发生了大地震,级别还更大。此次东北地区大地震,很多情形都应验了:大震级、海底火山爆发、海啸等。我特别注意到,此次地震,还真有部分日本土地沉了,不能不惊叹小松的“乌鸦嘴”。但是有一个没有提到,就是核问题。小松当年写小说的时候,当然不会有这根弦,2006年翻拍时,怎么也没有想到?
为了配合新拍的电影放映,小松左京与谷甲州合作的小说《日本沉没》第2部也同时发行。在一个电视节目中,小松被问及构思,回答说:曾考虑过日本被大量喷发出来的火山灰覆盖,整个地球也变得寒冷了,每个角落的粮食都不够。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分散在世界各地,又能怎么样?但他想,从近期发生的类似情况看,这样的主题太过现实了,导致写作无法展开。他都考虑得那么深入了,怎么就没考虑到核辐射问题?
更奇怪的,新版电影的其他创作者们也没有注意到。难道只为了严格遵循原著?但其实,日本人对原作的改编是很大胆的,远的如黑泽明,能够把英国、俄国的故事变成了日本的故事;去年松本清张诞辰100周年,把他的许多作品翻拍,很多也是变成了当下的背景。就是新版的《日本沉没》,也已经被移植到有手机电脑年代了,影片里,中国的地位也提高了。
我记起当初有流传说,地震是因为日本秘密核试验引发的。本来就因核而起,于是也就谈不上规避核问题了。我不赞成这种揣测,但,为什么认真细致的日本人,就偏没有留意呢?难道跟版权有关?尽管原作者还活着,但原作者没想到,改编者就只能也没想到。岂非荒唐。
也许只能归结为一个原因:这是人做的,再伟大的预言,也是人的预言,再严密的安排,也只是人的安排。
《日本沉没》里的另外一个景象没有得到应验,那就是地震时的混乱:地震发生后,日本人在超市哄抢物品,跑银行争先恐后取钱。在此次大地震中,日本人却井然守序。日本人不是此次地震才守秩序,之前也守秩序,一直是守秩序的,这是一个极为守秩序的民族。当然极端的守秩序,就可能导致崩溃,从而无序。战争年代的杀人强奸,就是一个例证。曾经看过有关资料,日本部队里对强奸是严令禁止的,违者要受到严厉处理。但是在死神随时会降临的环境中,秩序已经崩坏。或者是大秩序掩盖了小秩序,所谓大秩序,就是“天皇”和“国家”的意志,为了遵循这意志,杀人也是正当的。甚至,杀人恰是贯彻了这个大秩序。
就好像预言不过是人的预言一样,规则也是人定的。
关于日本人,最初给我的印象是野蛮。这不仅来自“抗日”题材的电影,还来自和平年代题材的电影,还是日本人自己拍的电影。那些电影里经常拍日本人打架,动不动就打架。山田洋次的《男人辛苦》里的寅次郎,也是粗鲁得可以,并且还被当作国民的典型。难道日本人是这样的?后来到日本,才知道,其实日本人不怎么打架。双方起冲突,一方一凶,另一方就软了,于是打不起来。甚至,大多时候也不会到了冲突程度,连拌嘴也很少。他们奉行“不争论”原则,以至于见中国人争论(有时候只是在讨论,也许是语气比较冲吧),或者是动手动脚开玩笑,他们都慌忙劝道:“不要吵架!”“不要打架!”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两辆车相撞,双方各自下来,不是打架,也没有理论,一开口就达成共识:私了。和和气气。当然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叫警察的麻烦,彼此节约时间和精力,处于理性。
可是导演或者作家,却喜欢表现非理性。于是的效果往往出在傻、乱、野蛮、丑陋、邪恶。文艺跟现实不同,文艺是现实的“恶毒化”。过去常说“江山如画”,其实就是江山竭力抹掉它不完美的地方,竭力修饰,让它像画一样美丽。但这是江山的追求;而如果是画,则有着另一种价值取向,它竭力要打破修饰,让“画”接近“江山”,“画如江山”。比如画树,喜欢画些枯叶(而园林师修整树木,则竭力要把枯枝败叶修剪掉)。比如画出汉子的深刻的皱纹,孩子的缺牙的嘴,女人微微沉坠的乳房,破败的墙,折磨人的故事,不完美的结局……当然文艺理论会说,那是富有生活气息。但生活气息为什么总是“坏”的面目?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都是坏孩子,搞艺术是“恶作剧”。一个作品里塑造成功的人物,就是让我们急的人物;吸引人的情节,就是让我们急的情节。我们会急:怎么这样!喂,不能啊!快跑,来抓你了!小时候在电影院看间谍片,观众总不时发出这样的警告。可是他却偏不跑。他总是判断失误,他总是由着性子,事情总是向着不可救药的方向发展。创作者就是可恶地跟你拗劲。
当然,这个“恶”,只是“作”出来的“恶剧”,在艺术范畴里的“坏”。用诗人沈浩波一句自我介绍:“有人说他是坏人,可是一个诗人,会坏到哪里去呢?”撇开浩波个人不谈,很多时候,艺术家坏,放到现实中就花拳绣腿了。甚至因为他又要逞坏,就被揍。这坏孩子欠揍。所以艺术家经常挨揍,“百花齐放”了,就出来欠揍地大放一番;人家一收手,就捏死你了。别人没有事,艺术家先有事。你归根结底没有强有力的手,你只有无缚鸡之力的手,强有力的手是人家的。所以长辈老告诫我:不是搞政治的,就不要碰政治,不要玩政治!
世界规则是人的创造的,但不是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家的规则,只在他的艺术品里。
忽然想起,看日本电影,还经常听日本人骂“八格牙路”。其实日本人一般不骂人,倒是到了日本的中国人喜欢骂。就跟到了一个新地方,首先弄清楚厕所在哪里一样,到了国外,首先学会人家语言的,就是骂人的话。在日本,中国人喜欢动不动就“八格牙路”。这么骂时,也觉得自己日语说得很地道了,甚至,还有跟日本人打成一片的感觉,进入了生活化的日本,很“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