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
辛泊平
人近中年,越来越喜欢树木了。
以前也喜欢,不过那时的喜欢有条件。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一个是河边,一个就是树林。那时,去树林,倒不是欣赏树木的风姿,也不是在树下参禅,而是折一根树枝当剑,和小伙伴们练习厮杀。所以,树木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有游戏的氛围。如果撞见一只兔子或者一只飞不起来的鸟,那便是树林的馈赠,便是尽情撒欢的理由。青春时代喜欢树木,也不是因为树木的婆娑,而是因为它的枝繁叶茂,可以撑起一片相对自由和纯净的空间,让初恋的人们可以在那里倾听对方的心跳,呼吸不同于街道上尘土飞扬的清新和只属于两个人的甜蜜。在那些日子里,树木不是意义本身,它不构成事件,只是背景。
而今,在一切都以加速度的面孔出现的时候,离心运动已成往事,人们在眩晕中无法停下,无法倾听自己的心跳,无法触摸自己的心灵。于是,便开始回味曾经有过的缓慢时光,以及缓慢之中永恒的众神——那些沉静的树木。走近它,注视它,谛听它,抚摸它,我似乎刚刚发现,那些树木原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恬静,那样的智慧。不论是蓊郁还是光秃,它从来都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不任性,不矫情,不自怜,不孤傲,让人见之忘俗,心如浮云。
是的,我开始喜欢柳树。这被喻为烟花女子的弱柳,在北方,它身姿婀娜,形容翩然,发芽最早,落叶最晚,叶子由米粒到弯月,从鹅黄到翠绿,再到墨绿,到枯黄,甚至初冬时孤零零挂在枝头的灰绿,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多情和倔强。还有发芽最晚、落叶最早的枣树,这生长缓慢的树木,几乎就是古代的隐士,用它扎实的缓慢回应岁月的匆忙。它的花是小的,小得让人怜悯,黄豆大小,颜色淡黄,状如雪花,但却没有雪花般晶莹,无欲无念,隐忍地躲在枝叶里,风中却摇曳着它淡淡的香味。还有槐树、榆树,还有梧桐、银杏和玉兰,它们在各自的泥土上静静地生根,静静地发芽,静静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计较得失,不理会高低,不区分贵贱,只是按照季节的节拍,一岁一枯荣,黄绿之间,是默默的等待,也是默默的祈祷,等待属于自己的年轮,属于自己的命运。
它们一定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浮沉荣辱,然而,它们无语,而是宽厚地站在风里,站在雨里,站在阳光下,站在黑暗中,和自己的影子一生携手,年轻着自己的年轻,苍老着自己的苍老,把时间刻进自己的年轮,在自己写进流逝的时间,成为风景,也成为独特的感悟,无怨无悔,无限慈悲。
多少次,我像一个归家的游子,在夕阳柔和的光晕里,在犹如童话的月光下,一个人走近一棵树,像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走近倾听忏悔的神父,在它宽容的注视下,敞开封闭的心扉,在荒芜的灵魂里,注入它静若处子的样子,注入它荣辱不惊的优雅,然后,闭上蒙尘的眼睛,任它斑驳的影子拂过脸庞,任时间停止,任心如流水。2011-3-2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