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老徽州


 

 

那时花开

(代序)

 

    2007年国庆黄金周的那几天,我和家人住在太平湖边一座宾馆里。阳台正对着太平湖。那几天,一有时间我就坐在那间大大的阳台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则放眼远眺烟波浩渺的水面。那几天的空气能见度不是太好,我只能看到不远处湖面上的小舢板,在宽阔的水面上缓缓地游动,就如同一只水蛏一样。据说,旧时的石埭县城,就淹没在这一片水面之下。上个世纪70年代修建陈村水库的时候,县城整体搬迁,除了能带走的,其余的,都留在水下了。当时淹没的,就有包括县城的很大一片地方。人可以逃离,记忆可以带走,而那些带不走的,如水草和光影一样,袅袅地或隐或现。我不由想,那些曾经的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都化成水了吧?或者,蒸腾为云,消失在一片空蒙之中?

 

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它深埋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间或会如薄雾一样若隐若现。比如我,这个世界最初呈现给我的画面,就是旌德县城横跨徽水河的中东门桥,一座非常漂亮的桥,石墩上架着很长的石板,构成了古桥的主干;两边是木质的栅栏。在桥的中间,有一个亭子,供行人休息。这座亭子非常漂亮,翘起的飞檐,整体线条非常流畅。这座中东门桥是旌德十景之首“三桥锁翠”中最有名的,在她的上方,有建于清代的一座石拱桥,叫上东门桥;在水流的下方,有建于明代另一座石拱桥——下东门桥。这三座桥静静地横跨徽水河,桥下,河水清而涟漪,两岸是杨柳依依。凭想象,你就可以知道这个地方的静谧和优美了。

 

“三桥锁翠”一带,是我在童年时呆得最多的地方。几乎整个夏天,我都泡在徽水河里,游泳,捉鱼,嬉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跟一个叫毛头的同学,在河里翻沙子,从里面寻觅一些破烂宝贝。县城边上的这座河流还真是藏匿了很多东西的,有一次,我竟然从沙里捞出半截玉镯来。更厉害的是他,有一次,竟然从水里捞出一块金光灿灿、貌似金砖似的东西,上面还刻有字。他大喜过望,一溜烟地跑回家了。我后来我竟一直忘了问他是真金砖还是假金砖。童年的心思真是天上飘忽不定的云。那时我们常去的,还有宝塔脚那一带,宝塔就是县城里的文昌塔,位于一个小山坡上。在宝塔的周围,有一棵硕大无比的银杏树,少说也有五百年了,树枝虬劲,延伸得老长;树干粗大,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县城孩子们的玩耍中心,也是鸟儿的天堂。有各种各样的鸟都栖息在宝塔顶、银杏树上;叽叽喳喳的。有时候一起飞起来,像天上飘过一片乌云。只可惜的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这棵银杏树被当时的县政府派人砍了,他们把银杏树盖成了木板,造了两排县政府的宿舍。银杏树消失了以后,这个文昌塔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似的,就像一片干鱼似的,直挺挺地挂在那里;鸟也飞得不知所踪了。

 

记忆中的老县城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仿佛黑夜来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色彩。自老银杏树遭砍之后,一段时间后,常去玩耍的那一排小山坡消失了,小山坡上茂密的女贞树林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往西门去的那一片池塘消失了,那一片长着水葫芦的池塘曾经如宏村的南湖一样漂亮。池塘被填平了,上面盖起了房子。再后来,我去读大学了,县城里很多徽式老房子慢慢消失了……再后来,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工业化浪潮了,乱七八糟的新房子代替了黑白诗意的马头墙。慢慢地,这个小县城最后一条古街——北门老街也集体消失了,北门成了一条嘈杂的、宽敞的街道——县城成了一座闹哄哄的集市,像徽州所有的县城,以及中国所有的县城一样,杂乱而繁荣,街上拉着横七竖八的广告横幅,空气中飘荡着各种促销的高音喇叭声,农用车、三轮车、摩托车呼啸着从身边掠过……现在的县城给人的感觉,白天像一个小商品市场或者工地,而晚上呢,更像是一个夜总会或者舞厅——在夜晚上的县中心广场上,仍然是用高音喇叭放着舞曲,成百上千人在那里围着中心雕塑起舞,远远地站在高处看着,就像夏天夜晚打谷场上围着灯光铺天盖地的飞蛾——这样的场面,真的是让人五味俱全。我生长的县城,已不再是当年宁静的小城了,它满是喧哗和骚动,满是欲望和杂乱。这是农业化向工业化过渡时的喧哗,是充满欲望的骚动。

 

老徽州就这样远去了,就像一只蝉,在蜕下自己的壳之后,“呀”地一声飞得无影无踪;然后,一阵风卷起,将脱落的蝉衣,也卷得荡然无存。只有当夜深人静,雾霭从四面的山峦潜入时,我似乎才能找到一点当年的静谧,间或嗅到一些熟悉的味道。记忆中的影像开始慢慢复原。不过一切都很短,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宁静很快散去,一切又变得繁杂、喧哗与骚动。当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徽州,你的名字还叫徽州吗?

 

亏得有老照片,因为有老照片的存在,那些记忆才能得到实证,得以导引。它让我确定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并且,追随它的提示,走上一条寻觅之旅,并且深入我未知的某段历史。老照片都是黑白的,这同样印证了我关于过去的记忆,在我的印象中,过去的时光似乎都是黑白的,跟彩色没有关系。老照片给人的感觉,仿佛就是空蒙世界发过来的一张张明信片。从那些粗黑粒子组成的影像中,是可以嗅到历史味道的——就像打开一个陈年久远的檀木箱子,一种浓重的霉味夹杂着芳菲扑鼻而来。老照片还像是从时空围墙那边探过来的一枝花——不是鲜花,枯萎着,凋零着,别有一番岁月的滋味。

 

曾听徽学专家鲍义来先生讲过一个故事——文革中,鲍义来曾经在徽州呈坎村搞工作组,当时正逢扫“四旧”。有一天,鲍义来无意中去了一家祠堂,发现村里从各家搜来的“四旧”堆成一座小山,这当中,就有无数信札和照片。因为一直无人过问,到了夏天,山洪来了,漫进了祠堂,这些文书、信札、照片全被洪水冲走了。鲍老师每每谈及此事,禁不住会唏嘘哀叹。关于老照片,同样有遗憾事属于我家——解放前,我的一个舅爷爷曾经在歙县城开过很多年的照相馆,来他店里照相的人络绎不绝,这个照相馆,曾经留给多少徽州人美好的记忆呢!后来,照相馆公私合营,惨淡经营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倒闭。那些曾经作为资料的老照片,最后竟无影无踪,片纸未存——在现实都变得荒诞扭曲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去珍惜往日的时光呢?往昔就是一杯慢慢变凉的乌龙茶,只有时来运转,时光静好的时候,才会有心情细细地品尝。

 

现在,终于有了新的机缘让我开始重温这慢慢变凉的乌龙茶了——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我便有意识地收集一些徽州老照片了,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想了解一个远去的、真实的徽州。我不求照片原版,只求照片真实可信。我只是想通过这些照片影像,勉强地拼凑起一个消失的老徽州,管窥一些历史的雪泥鸿爪,让包括我在内的人对老徽州的认识变得更有质感。曾经看过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的一个电影《放大》,在电影中,有一个摄影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拍到一张非常重要的照片。不过在照片中,影像是模糊的,看不清晰到底在做什么。于是摄影师试图放大照片——照片被接二连三地放大了,到了后来,照片只剩下粗大的颗粒,那些具体的影像,却无影无踪了。老照片的意义同样也是如此——也许,老照片留存下来的,只是过去的断章和片断。至于想把老照片无限地延伸出去,想推断出历史的全貌,恐怕只是一种缘木求鱼——佛经说:将来之事不可追,现在之事不可追——更何况过去的时光呢?

 

对于出生于徽州、成长于徽州,后来离开徽州、又情系徽州的我来说,真正的老徽州,早已成了废墟之地,充满那个时代斜阳的忧伤。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特殊个体,每一个时间的节点也是,世上万物,正是在某个点上偶然交错,充满不重复、不可知的玄妙。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聊以自慰的是,通过这些老照片,我已感觉到了徽州的忧伤,已成为我的忧伤,如花一样在静夜之中开放。

 

(此文为赵焰《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老徽州》一书自序,《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五本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