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诗报》总十三卷于2011年3月31日在北京出版,从总十三卷开始,“黄河诗会”栏目作品出版后在网络公开展示,让更多的诗人、读者欣赏!
黄河诗会(主持:姜维功)
l 洪烛作品
〇英雄的半身像
英雄的半身像
有的人,被钉在十字架上
有的人,自己要求绑在桅杆上
有的人,被一束强光
焊接在大理石基座上
他浑身上下
没有一颗钉子、一处伤口
因而不会流血
他也不需要一根绳索
束缚很难抵御诱惑的自我
他身后没有十字架,没有桅杆
更没有任何靠山
他身后只有空气,只有自己
投下的影子。是的,只有影子
在支撑着他;不要倒下!
然而他也无法再前进一步
腿脚跟大理石一样沉,不听使唤
更麻烦的是,他的上半身
已彻底变成了青铜
从胳肢窝开始长出了绿锈
有一点点痒,却又无法
自己给自己挠一下
为了更好地忍耐,他只能
故作庄严地凝视远方……
英雄的半身像,总有一些
让人看不透的地方
你看见他在眺望,却不知道
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〇流星
那是一颗发高烧的星星
一边走,一边烧着自己
快把自己给烧光了?
那是一颗烫手的星星
谁也不敢把它接住
因为发烧,它昏了头
不停地走,走得越来越快
跟这个自焚者相比
另外那些理智的星星,走得太慢了
几乎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繁星满天,看上去
却只有一颗是活着的
这幅情景,不知是否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
〇端午
我把端午节当成诗歌史的新年
我看见古老的楚辞又翻开一页
沉睡的屈原,会在这一天醒来
不,他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把屈原当成诗人的祖先
我相信自己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
秭归注定也是我的老家,比老家更老的家
因为屈原在这里迎来生命中的第一天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
中国的诗人,还有一个
共同的笔名,叫屈原!
〇端午的寻找
每年的这一天,江水会流得慢一些
龙舟会划得快一些
他没有坐在船上,也没有站在岸上
可又无处不在
每年的这一天,我在人群里找他
或者找跟他长得很像的人
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能看出
谁跟他长得最像
每年的这一天,我在空气里找他
找他簪过的花香,找他佚失的哀叹
每年的这一天,我在水里找他
找他的影子
每年的这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找人的人
找他,或者找跟他长得很像的人
找着找着,发现自己
变得越来越像他了
当年,他一定走过这么一段路
边走,边找自己弄丢了的魂
每年的这一天,我在找他?
不,我在替他寻找
因为我们把他找到的东西又给弄丢了
幸好我们没有忘记他,还在找他
只要还在找,就有希望
没有希望,谁会去继续寻找呢?
我们没有找到他,却找到了希望
〇那朵花叫勿忘我
花开了,我也开了
我开的是另一朵花
仅仅比花开慢半拍
我也开了。我开的是花
花开的是我
请问:你开过吗?
再不开就来不及了!
我开的是另一朵花
花开的是另一个我
没开过花的人将辨别不出
哪是花,哪是我?
你可以忘掉我的模样
但请记住花的名字
〇你的名字叫圆明园
即使某一天,你只剩下一块砖头
这块砖头,还是叫作圆明园
即使这块砖头,被挪到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也变成了圆明园
即使原地,连一块砖头都没有了
谁站在这里,谁就是圆明园
即使再也没人愿意来这里看一看
废墟也知道:自己是圆明园
〇初恋北京
由于第一次是从公园南门进入北海
北海,永远在我的北边
哪怕租借的木船已在北岸停泊
纵身一跳的瞬间,觉得白塔
以及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老歌
仍然在我北边。怎么使劲也够不着
由于第一次是站在广场仰望天安门
天安门,永远在我的北边
虽然很多次穿过天安门去参观故宫
怎么也没记住天安门背面的样子
金水桥以及城楼上悬挂的领袖像,即使梦中
仍然在我北边。怎么看也看不够
由于第一次是走出火车站看见北京
北京,永远在我这个南方人的北边
即使在这座城市一呆就是二十年
不管挤公交车,乘地铁,打的或者骑单车
总觉得那些胡同,四合院,王府和星级饭店
没有一间房子属于我,仍然在我北边
最热闹的时候,我心里也闪烁着
一缕郊区的寂寞
〇北海的白塔
第一次见你就想抱你一下
我把你叫作:北京的小胖子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莫非我的胸怀
变得开阔了?装得下你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上下班
都要经过北海公园
隔着铁栅栏,巡逻的哨兵
以及好大一片湖,我还是想抱你一下
仿佛我的胳膊确实可以伸得老长
二十多年过去,你仍然长得白白胖胖
笑眯眯地望着我
你没有变化,我却有变化了
我的皱纹比你都多了,还有了白头发
惟一没变的,是看见你就想抱你一下
毕竟你是我
来到北京后认的第一个亲人
你知道吗?跟你一样
我心里也有一座北海
有时候甜,有时候苦
跟你一样,我也说不清
是苦的时候多,还是甜的时候多?
〇沅江
望穿秋水也望不穿沅江
我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
手扶常德防洪堤的栏杆望着
从上半夜站到下半夜,望得眼酸了
望得腿酸了,望得心酸了
还是不愿走开
上游肯定下过雨,江水有点浑
还挟带着朽木,破草席什么的
向我眼前漂来。我没躲闪
这些全都是垃圾,可以忽略不计
后面该有些精华了吧?
我那上半夜的盼望,下半夜的希望
不该白费
终于望见一艘顺流而下的船
船头上幻影般坐着的
不是别人,正是沈从文
我跟他打招呼,他没答应
是我认错了人,还是他
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望穿秋水也望不穿沅江
望穿沅江,我也忘不掉那个
忘掉自己是谁的人
〇写诗的观音
一千只手,都伸向
同一杆笔
一千只眼睛,都望向
同一张纸
他一个人至少抵得上
五百位诗人
五百位诗人
同时伸出左手与右手
同时睁开左眼与右眼
写同一首诗
说不清他是代表个人
还是代表一个集体?
〇南京
我爱这座城,爱它那倒塌了的城墙
老是弄不清:我是在城外面
还是城里面?我爱城里面的居民
也爱城外面的来宾
山河还在,我还在,草木深了
包括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唉,它们同样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它们的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故乡,就是让某些人惭愧的地方
除了老城墙,它还有更多的新事物——
值得我爱。爱到深处
就是无法拥有。废墟上长出的阴影
不是荆棘,却让人伤心
在我看它的时候,它那看不见的城墙
永远是站着的
u 作者简介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出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拆散的笔记本》《铁锤锻打的玫瑰》《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舌尖上的狂欢》《中国人的吃》《闲说中国美食》《北京往事》,评论集《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晚上8点的阅读》《明星脸谱》,历史文化专著《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永远的北京》《老北京人文地图》。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等在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 获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
u 创作谈:
我的诗经
〇文/洪烛
哪有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分明是英雄借时势。借时机而造势,借势而上。懂得趁势而上,而造就自己的,才是大英雄。时势是风,人是帆船。说白了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英雄是善于开顺风船的人。乘风破浪。当然,也有就是要开顶风船的英雄。那是失败的英雄。是英雄的半成品。留下的是让人扼腕可惜的教训。瞧瞧这个能耐人怎么被时势打垮的。而真英雄应该是谁也打不垮的。他让时势给自己撑腰。他让风给自己鼓劲。他是一条不沉的船,有多大的帆就有多大的面子。
我之所以自称为文学的钉子户,为了避免只是作为它的临时工。写作可以是阶段性的,和文学的接触可以是周期性的,但对文学的爱应该是永恒的。当文学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也就成为文学的一部分了,最坚定最铁杆的那一部分。
你说诗是诗人才有的特异功能。错了,诗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能,只不过诗人把它给发掘出来了。任何一个有情感、会思想的人,都与诗一纸之隔,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捅破。关键是他们常常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诗就住在自己心灵的隔壁,还认为诗只是属于别人的事情,属于诗人的事情。诗确实是诗人写出来的,但并不仅仅对诗人有意义。无论谁,只要他渴望诗意的生活,就是一个潜在的诗人。诗不是个别人或少数人的专利。它属于全人类,是人类精神活动中最高级的,也是最值得骄傲的。没有纸笔甚至还没有文字的远古,原始的诗人就诞生了,当他凝视着星星、月亮或身边的一朵花发呆的时候……那虚无缥缈的想法,就是最初的诗意,或诗的雏形。
伟大的诗人,在平凡的一生中写出伟大的诗篇,他的诗篇并没有沾他的生活的光,相反,他的生活因为诗篇的存在而变得不平凡。他平庸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传奇色彩,他在与普通人无异的一日三餐中却产生了不普通的思考与想像,才是真正的传奇。这个在生活中太不像诗人的人,却写出了太像诗的诗,或许能纠正我们对诗人的一些误会。不能为做诗人而做诗人,正如不能为写诗而写诗。写诗,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不为什么。
诗是孤独的人写的,也是写给孤独的,给孤独的人读的。孤独,既是诗的作者,又是诗的读者。两个孤独加在一起,还是孤独吗?还那么孤独吗?也许孤独没变,还是那个孤独。只不过被分成了两半。我写出一半的孤独,而你读到的是孤独的另一半。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我寻找着孤独的原因,而你接受了孤独的结果。
诗是语言的哗变。一向近亲繁殖的语言,找到了远方的诗,来寻求变异。这是多么美丽的怪胎啊!使味同嚼蜡的语言,又恢复了肉感。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一个词语牢牢地摁在纸上。就像压扁了的蝴蝶标本,展览着一副多余的翅膀。诗使飞翔变成了静态。不,它还在飞,在原地飞。
知识是对想像力的拖累。无知可能写出最原生态的诗。在无知者眼中世界是神秘的。没有神秘感就没有诗。
没有个性的诗人反而可能写出有个性的诗。太有个性的诗人在创作上容易彼此雷同,因为他们已经按照自以为惟一的模式塑造自已了。他怎么能肯定这个模式不会被别人发现呢?写诗,有个性比没有个性要难。做人,没有个性比有个性要难。没有个性的人其实已克服了种种个性。
诗人是一种职业吗?不,在所有文学样式里,诗是最反对职业化的。诗人也以非职业为骄傲。
诗人不能是“近视眼”。诗人要多往远处看。远处不仅指远处,也包括高处、深处。往远处看并不是放弃近处,并不是漠视近处,而是要把远处拉近了看,把近处拉远了看。美需要距离。诗也同样如此。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我以为是想像力。想像力可以使近处变远,使远处更远,当然,也可能使远处变近。想像力是诗人不可或缺的拉力器,拉得越开阔,说明你越有劲儿。
在饿死诗人的年代,他没被饿死,但他是挨过饿的诗人,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在他的性格中,似乎比心理上的痛苦留下更深的烙印。当别人用大脑思考,他用胃来思考。胃肯定比大脑有更好的消化功能,他描写的事物都被浓重的胃酸浸泡过,他一边吸收着营养,一边又不可扼制地“中毒”了。他吸收着形而上的营养,却中了形而下的“毒”。别人用心灵凌空蹈虚,他的肉体却不可能缺席,给飘逸的激情系上沉甸甸的锚。他的诗即使在九级浪中也不会轻易翻船。因为他已在水底深深扎进了自己的根。挨过饿的诗人跟那些吃饱了撑的诗人就是不一样啊。
如果你们写的是先锋文学,那他写的就是“急先锋文学”,是先锋文学中的先锋文学。他比你们大家都要急,都要猛。都要孤独。他从来不结盟,他眼中只有前方,没有别人,他不相信自己还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所以,他的作品也无法归类与定位。一位无法归类的诗人,探求着他那无法定位的文学,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姿态。
诗意永远比诗更重要。诗意是诗的母亲。很难想像,一个人心中没有诗意的时候,能写得出诗来,即使写出来,不过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吧?相反,一个人心中充满诗意,即使没写诗,他在精神上已接近于诗人,或者说已是最彻底的诗人。好诗都是写出来的诗意。而没写出来的诗意,构成一个人心中最隐匿的诗,他成为自己惟一的读者。作为文体的诗尚未诞生时,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诗意。当人有思想有感情,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诗意标志着人类真正的进化与成熟。
文学的传播可以是世俗化的,文学的创作永远应该是神圣化的。越是承担着神圣的使命,越是容易对世俗造成最大的影响。文学是为影响乃至改变世俗而存在的,使形而下的世俗因为景仰形而上的神圣而得到提升与进步。
诗人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的步兵。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线。他对语言的贡献恰恰来自于他对语言的现有体制的突破。他为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而战。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伤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铁丝网会把他前倾的身体划破,可他把疼痛变成了诗篇。跟受伤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带来的麻木。
诗有眼晴,当然,有的诗长眼睛,有的诗不长眼睛的。但我想说:好诗都拟人化地长着眼晴,有自己的感受与灵魂。即使同样作为诗眼,有的诗是睁着的,有的诗是闭着的,还有半睁半闭,似看非看的。它没有抬头看你,却在低头看路,好诗都是有方向的。它没有看你,却在看着一条通向你的路。这样你就很容易走近它了。这样你就不容易在一首诗里迷路了。一首长眼睛的诗不仅能读懂你,还能读懂自己。这样才能被你读懂了。一首先天性失明的诗,连朦胧诗都算不上,注定是读不懂的,是不知所云的。那是因为它的作者在写诗时没长眼晴,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心。
一首诗也有城乡结合部。并不见得就在一行与另一行、一个段落与另一个段落之间。一首诗里应该既有客观世界,又有主观世界,是主观与客观的完美结合。在主观与客观的结合部,严丝合缝,甚至水乳交融。那横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着作者的心血。它是有体温的。通过意与象的结合部,你不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还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诗,还应该给作者与读者超越时空的结合提供无限的可能。
时间让人感叹,空间让人感叹,诗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感叹。诗人就是对时空感叹着的人。他的感叹使时间与空间变得更神秘了,并且获得额外的魅力。他的感叹,同时也使自已变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使自己更为有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首好诗不是出自对时空的感叹。没有一首好诗能够与时空无关。
不知道历史有几成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真实的历史。诗人关注现实,因为它是活着的历史。诗人关注历史,因为它是死去的现实。诗人的关注如果不能使历史更真实,那么就让它更虚拟一些吧。正如有句西方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诗人来说,每一首诗都应该是史诗。
中国近现代以来对唯物主义哲学的强调,给当代社会重物质轻精神的形态,提供了土壤与肥料。唯物主义,演变成了“唯物”主义(即物质主义),乃至拜金主义。中国缺乏宗教感的文化传统,使物质的势力甚嚣尘上,“拜金”似乎成为从者如云的最大信仰。诗歌乃至文学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为低落。正因如此,这个时代其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诗歌乃至文学的拯救或反拨。在极端“唯物”的环境里,我不愿放弃诗歌,因为诗歌是“唯心”的。放弃了它就等于心灵或灵魂的彻底失守。这已是最后的堡垒了。与拜金主义相比,“唯心”的诗歌离日常生活更远一些,但又离精神生活更近。当物质享受饱和到腻味的程度,精神享受不仅更高级,而且更必要。物质是养身的,而诗歌是养心的,养心的才真正是养生的。
诗人,你可以提高写作难度,但一定要降低阅读难度。写诗,毕竟不是为了刁难读者的,不是猜谜语、闭卷考试、知识竞答。你自己可以不怕累,但也别把读者给吓跑了。如果艺术高深到只能自己跟自己玩,那不等于自读(自渎)吗?真正应该提高的是写作难度:既保持了深度、广度、高度,也未给读者制造阅读难度。诗歌的价值(至少一大半价值),要靠别人的阅读来实现的。否则,它具备的仅仅是未能实现的价值,比根本没价值强不到哪里。如果诗人们的新创作造成了读者的敬而远之,等于水土流失。那诗歌只能吃前辈的老本了,不,还在蚀本。这样的写作,对诗歌的日益边缘化不能说没有一定的责任。
(以上作品转自出版的《黄河诗报》总十三卷“黄河诗会”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