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与19世纪的动物(二)




 

    我肯定不是一个达尔文主义者,因为我不相信人性(动物性)会进步。进而也就难以相信真的有什么“进步的制度”。无论古希腊联邦制、先秦封建制、秦以后中央集权制以及所谓君主立宪制或民主制等,好的制度也许在一个阶段能抑制人性之恶,但时间一长,就好像冰箱里的粮食若放得超过了保质期也会发酵一样,反而会助长霉菌的滋生——因为大凡能放进制度这口冰箱里的东西,必然是被密封的。这种密封状态,在动物园里尤其常见:譬如在鹰山,我看见一座面积大约有十来丈的铁网,整个将几只苍鹰和假山林罩住。鹰可以在网里飞来飞去,看起来还有相当的宽阔度,可随意翱翔,但毕竟飞不高。而在铁网外,一只丑陋的、偶然路过动物园上空的麻雀也比它们要自由百倍。而在长臂猿馆里,一些屁股上已长了大肿瘤的猴子,依旧在栅栏里“惟我独尊”地活着。而树懒在生活上节奏极慢,它一周只排便,撒尿一次。即便在有天敌和危险出现时它的速度也不超过每分钟0.2米,可见它也不惧死。树懒科的英文为“Bradypodidae”,意思就是“迟钝”或“无所事事”。

    所有这些,都让我想到所谓的现代人生活方式。

    如果我们把所谓不公与苦难之罪过与责任皆推给制度,事实上是很容易的事。人在原谅自己的时候,或为自己找借口时,是最具有灵长类特征的。如德勒兹曾云:“面对各个民主国家无法摆脱的卑俗微琐的存在,面对这些存在和‘为市场而思维’的方式的蔓延,以及当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理想和舆论,我们同样感到做人的耻辱。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从内部浮现出它的卑微性。我们并不觉得自身超然于我们这个时代之外,正相反,我们不断地同它做出种种可耻的妥协。这一羞耻感正是哲学的最强大动力之一。对于无辜牺牲者我们没有责任,可是站在他们面前,我们是有责任的。而且,要摆脱卑俗微琐,除了佯装畜牲没有别的办法(嚎叫,地遁,傻笑,痉挛):因为思维本身相距一个垂死的动物有时要比相距一个活人更近:即使这个人是民主派也罢。”

    你看,人类修辞学总是能有效地解释自己的不足。

    但遗憾的是,这种修辞仅属于人类自己的沟通范畴,而不适于对别的生命。即便对人类自己,在种族与种族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以及在不同程度的受教育者和资本持有者之间,其沟通程度也截然不同。对“他人”的理解,往往更多地体现在人的动物性上。譬如对强者、对友谊、对性与战争,或者在某个利益共同体中自己扮演的角色等。而当我们在面对一只高贵的羚羊寂静地卧在铁栏中时,它目光中对人类的蔑视与骄傲,便完全可以让我们的自我诠释变得不堪一击。

    因我不知道这一道铁栏内外,究竟谁更像是被囚禁者。是我还是羚羊。

    在樊笼中为樊笼辩护,也绝非西方人的事。中国古人亦好此道。虽然陶潜及其隐居主义者一贯强调“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仕途失意者或避祸于君权者皆爱“从赤松子游”,但谁证明那放浪自然与炼丹的背后,不是另外一种樊笼意识的开始呢?

    窃以为,真正自由的人,便应该是如透祖师关一样,心无旁骛——即无社会、无自然亦无任何人文意识(无论封建还是民主)之窠臼束缚的——也就是完全的动物性。当然这完全是理想。中国人往往是连“被发左衽”也做不到的,遑论自由。

    一个局限在文明思维中的灵长类,能够真正懂得自由吗?人类给自由社会缔造了一个其实意义很狭隘的词:即民主。而且对这个词不断进行辅助性修辞,如民主集中、新民主、民宪、“德先生”、民主专政、资本主义民主等等。几乎每一次语言上的演绎,都是在稀释它。记得十一年前在日本东京某小书店内,我偶然翻到过一本叫《民主之恶》的书。当时身上没带钱,且觉得读日文版很累,便未买。作者的姓名也忘了,但书的大概内容我还隐约记得:书中谈的即当代人对“民主”的怀疑——盖因民主社会,往往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在一个绝对自由化的竞争状态中,那最狠、最毒与最强者,必然是最后的胜出者。而这胜出者又往往成为极权者。因为你要胜出,必须统一管理成员,服从权威,甚至是不得不搞领袖崇拜式的秘密组织(如三民主义在民国的演变)。譬如魏玛时期的德国才会诞生“啤酒馆政变”之纳粹,先秦百家争鸣之民主,最终却换来一个秦始皇。该书大略认为,无限度民主与极权实乃阴阳关系。民主往往便是极权的温床。呜呼!这与动物界何其相似乃尔。

    看那每年被新猴王打得浑身血淋淋老猴王,坐在猴山下独自舔血的样子,已足以为一部动物版之“社会科学史”耳。但意外的是,18世纪法哲狄德罗在《百科全书》之“动物”一则里竟然说:“它们(动物)没有期望,所以也就没有我们的那种恐惧。它们和我们一样,因为死而痛苦,但它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它们大都会照料自己,比我们照料自己照料得更好,但它们却不像我们那样滥用感情”。此言几近于无知。

    动物们真的“没有期望”与“没有恐惧”吗?我想说这话的人,恐怕是连杀鸡和宰鱼的烹饪经验都没有的所谓“远庖厨之君子”吧。如那主人一唤即欢喜跳跃的犬马,难道不是在期望?那菜刀案板上因血腥而出现的痉挛和尖叫,难道不是在恐惧?相对而言,总是“充满期望”的人,比这些总是“没有期望”的动物,反倒活得郁闷很多。而且,看看每年的中东战争、宗教冲突和传统意义之“第三世界”大地上无尽的苦难,在这座充满樊笼的大动物园里,我们的思维方式从来没有走出过19世纪大不列颠的摄政公园。还或许因为,城市人如今想看一眼野生动物也真不容易。我们清晨去动物园时,9点驱车从东四环外出发,一路堵车,到后先吃饭。待进动物园后见到第一只猩猩时,已是下午1点多了。更别说如果你想去看看南极企鹅、藏地秃鹫、非洲象群或南美热带雨林中的巨蟒在山水中真正自由的样子,看看什么叫彻底的弱肉强食和暴尸荒野,那又得花多少路程、精力和银子了。人和野生动物之种类距离、时间距离还远远小于地理距离。

    想想这些,回过头来再看那笼中睡狮、养尊处优的白孔雀、或与北京气候地理实在不协调的天鹅、沙狐与大象之类,一丝恻隐之外,我们伪善的心里倒又平静了许多。因为起码我们还都算是些适合于北温带生活的动物,尚未有水土不服之挣扎。春日无聊,懒得与人沟通之时,便去逛逛动物园,或也如周作人所云:权当是“寄沉痛于幽闲”了罢。

 

 

2011-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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