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与19世纪的动物(一)





                      

                 樊笼与19世纪的动物(一)

 

         杰瑞:我去过动物园了。我说了,我去过动物园了。先生,我去过动物园了。

         皮特:嗯?……什么?……对不起,你刚才是跟我说话吗?

——(美)阿尔比《动物园的故事》

 

 

    我肯定不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也不喜欢进化论。所以我也从来不对任何人发明的制度或理性思维模式抱有幻想。我很多年都没去动物园了。前几天带家人去玩,发现动物种类少了很多。但动物的生存模式没有变过。犀牛仍被关禁闭;狮虎仍在铁笼子里来回徘徊啸吼;羚羊、天鹅和长颈鹿仍在人群的围观下发呆;而山魈、猩猩与长尾猴仍在为了阶级斗争互相打得血肉模糊。园内桃花初开,但春寒陡峭,蟒蛇与树懒仍在冬眠。看动物时忽然想起,园子外正在打仗,正在地震、死人或核泄漏,而我是不是太不关心时事了?尤其美国,看似在解决各文明中的集权问题,而实质上更像是在经营一座19世纪的动物园。西方把这世界围得像个笼子。譬如,从八国联军进京肃“北清之乱”到如今多国部队轮流轰炸利比亚,这之间究竟有多少差异呢?封建时代的上联是“把一切对君主不忠的贱民都拉出去砍了”,而民主社会的下联似乎还是“将胆敢视民主为异物的黔首全关起来枪毙”。其思维之一贯性,与北京动物园之猴山无异。唯一区别是:我记得八九十年代时猴山是露天的,如今则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以防止游人乱扔食物),真可谓笼中有笼了。而谈到猴子们的生存模式,大约与人类之文化模式相差无几,即或有量化,却从未有质变也。

    列维·斯特劳斯之《原始思维》、康拉德·劳伦兹《攻击与人性》、加缪之《鼠疫》、奥威尔之《动物农庄》以及阿尔比的戏剧《动物园的故事》,说得不都是同一个问题吗?即:在两个或多个毫无精神关系的人(或生命)之间,到底该如何沟通?

    可悲的是,人们总是在不愿或不能沟通时,采取各种假装沟通的方式。而这种对沟通的一厢情愿的幻想,往往比阿尔比的荒诞派戏剧更残酷。总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

   1、没话找话说,互相误读。

   2、用暴力强行让对方做出反应。

   3、“如果你不能战胜我,那你就变成我”。

   4、党同伐异,彻底消灭或吃掉对方。

   5、表面上握手言和,其实窝里斗。

   6、漠视一切不同的生命。

   7、和睦相处,但并非一码事。

   当然,可能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但总体不会超出这些动物性范畴。

   说起逛动物园,我倒真是曾经一个人逛过。那大约是在1992年的秋天。我之所以一个人去,不仅是想对我读过之书中所写的那些动物本性(包括如里尔克的《豹——在巴黎动物园》或奥威尔的《射象》等)有所“直观体验”,更多的还有那段时间我百无聊赖的心境,或试图对人性的观察亦有所比较。动物园的确是西方的产物。在中国古代,虽《诗·大雅·灵台》中就有周文王于酆京建灵台与灵沼,放养各种鸟兽虫鱼,并于台上观天象、奏乐之记载。历代帝王也多在皇家园林内建不同规模之苑囿,择山丘茂林、水草丛生之地以养百兽供戏猎。即所谓的“王在灵囿,麀鹿攸伏”。从先秦卫灵公之鹤到晚清圆明园之鹿……皇家园林中自然从来不缺动物的陪衬。但说到底,此亦私人行为。三教覆盖之地,一般民间对野生动物还是很敬畏的。这一点我们在浩若烟海的古诗与稗官野史中,皆能感觉到罢。故自古有本草鸟兽部,只为狩猎与医药之用,但从不会诞生类似亚里士多德《动物学》《动物四篇》式的自然科学著作。而公开造一大园林,蓄养天下野生动物以供民众围观、挑逗或调笑之,更实为19世纪后舶来之事。因1828年,在伦敦摄政公园,才成立了人类史上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动物园,即摄政动物园(Regent's Park Zoo)。而当时成立该动物园提出的宗旨是:在人工饲养条件下,研究这些动物,以便能更好地了解它们在野外的相关物种与生存方式。这种方式传入中国后,传统意义上对野生动物的敬畏之心也的确有所稀释。譬如从小到大,每次我去动物园时,都像复制似的,准能在狮虎山遇到某些大喊大叫,冲着徘徊的猛兽扔石头、吐口水甚至咒骂的游客。前几天我去时,也不例外:我看到一个似乎中午刚喝完酒的人,正被俩朋友扶着,趴在栏杆上,朝高墙下徘徊的东北虎仍烟头,并嚷嚷道:“孙子,嘿!你跑一个呀……傻逼”。

    人类这种压抑的心理有时实在令人费解。整个动物园内,唯一真正对动物们感到亲切的是孩子。似乎只有他们的心和动物时一体的,因为他们都很单纯。

    但是人与人尚且不能沟通了解,又岂能真正了解动物。

    所有的了解,归根结底都是表面现象。

    逛了一下午动物园,首先令我感到震动的是两只动物:第一是在犀牛馆,那头犀牛默默地在《旧约》“但以理狮坑”般的石屋里,始终埋头不语,只用一堵巨墙般的身体背对一切。它身上似乎长满了青苔,宛如古代青铜器上的绿锈,高贵、神秘而忧郁。在四周斑驳的石壁上,有时还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白色十字,仿佛是专门针对这种“野兽巴士底狱”而显现的一种象征。仿佛是在追问究竟是谁令它们堕入了“畜生道”?我甚至在想:身为禽兽,本身并非堕入“畜生道”,因为它们是自由的。自由是生命的第一本质。唯有那些失去自由的畜生,才真可谓“禽兽不如”也。隔壁的河马泡在一池污水里发呆,情况也差不多。第二个让我激动的是白虎。由于北京天气尚冷,一些比较珍贵的大型猛兽现仍关在有玻璃幕墙的室内。在狮虎馆内,还有两个警察在执勤,似乎随时怕出现意外。铁栏里,那披着一身银发银毛,状如一个异教长老般高大雄浑的白虎呀,真好似有一座山的灵魂。它不时会发出类似喇嘛教高僧“狮子吼”的重低音。它在几块啃剩下的肉骨头、粪便、壁洞和狭窄的石房间内来回地走,焦躁而又愤怒,仿佛早已对围观的人群不耐烦了。那吼声一阵接着一阵,震得整个房屋微微颤抖。每一个听见吼声的人,都不自觉地心悸。那确是一种王者之音。而被禁闭在密封笼子里的犀牛、雄狮与白虎们,也真像极了那些在古代石洞中面壁,受尽欲望煎熬而又满腔激烈的苦行僧,孤独却又满怀霸气。的确,你若从未近距离地、久久地凝视野兽们内在的火焰,便难以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在中心有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什么叫“世界不复存在,在千条铁栏后面”,以及什么叫“透过四肢紧张的寂静,在内心中化为虚无”。

    樊笼中的动物都是20世纪的,而我们人类的思维却依然属于19世纪。

    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我当然可以这么说。不仅因为卢梭所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话从未过时,还因为我们随时都在樊笼中为樊笼辩护。

 

(本文未完,待续)
















先上一组图片,余下的过几天再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