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历史系列——广陵散(上)


      本文为青岛少儿期刊复活历史的系列作品之一

广陵散(上)

楔子

仰慕他已经很久了,终于来到了他面前。他在打铁。准确地说,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在锻铁。洛阳城外,竹荫浓密,除了一声一声单调却铿锵的打铁声,这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在田间耕作的农夫的指引下,来到这栋位于竹林边上的普通民房前。

如果我是个画家,我一定会就此支起画架,一言不发地就此坐下,把我看到的场景画到纸上;如果我带了相机——我怎么可能带相机呢——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然后把这张照片发在世界级别的摄影杂志上;如果我是个音乐家,我可能就此创作出流芳百世的绝世乐曲——等等,他可以教我,差点忘了,他是个绝对高水平的音乐家。

因为眼前的画面,太美了。

他赤着上身,健美的身体被晒成了古铜色。他如云的黑发松松地挽在侧面,总会有几缕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脸前飞溅着。他把铁锤举起来的时候,胳膊突然收得紧紧的,一丝丝青筋像一条条突然浮现水面的水蛇,蜿蜒缠绕着他的手臂,然后,他的眼神一凛,铁锤便重重地砸下。于是,水蛇隐去,眼睛里涌现的平静便将你整个人融化了。

“姑娘,请问你有什么事吗?”他手上没停,只是侧头看了我一下,问道。

“不知道这能不能打造一把匕首。”我把右手中拎着的一块黑铁扔在铁匠面前。

“匕首?”与其说是在向我求证,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好的。明日此时来取吧。”

并没有问一个弱女子为什么要打匕首,也没有问要打成何种样式,就这样根据自己的理解自顾做出了决定。没错,他果真是我要找的人。

“我没有钱,可是我带了酒。”我没有走,而是抬起了左手,那是两……应该怎么说呢……坛酒。当然,坛子不大,要不然不符合我弱女子的形象。

“哦?”这下,终于让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觉得意外了。虽然这样,他手上的动作依然没停,只不过他看了几眼我手中的坛子。那是普普通通的酒坛子,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

“姑娘,我很欣赏你,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我叫东芭拉。你可以叫我拉小姐。”

“我叫嵇康,字叔夜。你可以叫我叔夜。”

我的眼前,这个以打铁为爱好的高大的帅哥,是三国时期魏末相当有名的人物,用现代的话说,他是当时全国最有个性的人。

嵇康小档案

姓名:嵇康

别名(字):叔夜

身高:七尺九寸(1.90米)

婚姻状况:已婚

配偶情况:长乐亭主(曹操孙女)

工作经验:郎中中散大夫

特长:文学音律

爱好:打铁

 

魏文帝曹丕: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许多年,却一直屈尊丞相一职,没有明显犯上更没有篡位。可他的儿子曹丕就不一样了,曹操那边刚下葬,这边就逼40岁的汉献帝刘协(话说这个时候刘协已经当了30年皇帝了)下台了,自己当了皇帝。建立了三国中的魏国。

汗不敢出

魏国皇宫,坐在皇位上的是魏国的开国皇帝曹丕。曹丕正在端详或者欣赏大殿里的两个少年,两个少年都长得美貌清秀,其中年龄稍大点的叫钟毓,弟弟叫钟会。两人虽然是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钟毓往金銮殿上一跪,由于是头一次面见皇帝,吓得全身发抖,出了一身汗;而钟会却跟没事人似的,举止大方得体,从容不迫。

曹丕看着表现截然不同的两人,不禁玩心大盛,故意问钟毓道:“钟毓啊,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呀?”钟毓连忙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答:“皇上天威,臣战战惶惶,汗如雨下。”曹丕听了,正中下怀,于是又问钟会:“钟会,那你怎么没出汗呢?难道在你眼里,朕不够威严吗?”

这要是别人,听到皇帝用责怪的口气问自己话,再大的胆子也吓破了。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满朝文武大臣,虽然知道皇帝是在逗这个小孩子玩,可这句话要是回答不妥,轻则惹得龙颜不悦,重则有可能冒犯天威,就此得到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家都为钟会捏着一把汗。可钟会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学着大哥的口气说:“皇上天威,臣战战栗栗,汗不敢出(不是我不害怕天威啊,我比我大哥还怕呢,您瞧,我这汗都吓得不敢往外冒了——您说您够不够威严)。”

钟会此言一出,满朝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没有人会想到,皇帝刁钻的问题就这么被轻松、巧妙、毫无破绽地化解了。曹丕哈哈大笑,连连夸赞钟会年少有为,是可造之材。

钟氏兄弟的父亲正是当朝最高法院院长(那个时候的官职名叫廷尉)钟繇(yóu),退朝之后,钟院长高高兴兴地领着俩儿子往家走,结果没想到皇帝的评价早就走街串巷了,人们尤其是妇女同志们,更是向马车里的钟会频频送去火辣辣的目光。那火爆劲,就差有啦啦队站在街上边跳边唱“钟会钟会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了。

然而,就在一片赞誉声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入了钟会的耳朵里:“钟会再聪明再俊秀,也难及嵇康嵇叔夜的半点风采啊!”

竹林七贤

那天,我们几个人喝光了我带去的两坛酒,一坛里装的是55度的五粮液十年,另一坛里则是40度的百龄坛十五年苏格兰威士忌。酒是H博士的友情赞助,他说古人的酒度数都不高,两瓶中外知名的中度酒应该能一举拿下嵇康和他的朋友们。

开始的时候只有三个人,打铁的嵇康,拉风箱的向秀,另一个拿着火钳照顾火堆的是阮籍。若不是亲眼看到,我很难想象这几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真的在打铁,虽然史书上经常这样记载。

好翻青白眼的阮籍

先开封的是五粮液十年,还没有往杯子里倒,一旁的阮籍就一吸鼻子大喊了一声:“哇,好酒,这么浓郁的香味,我还从没有闻到过。”然后,这位当时全国名气最大的文化名人一把扔掉火钳,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端过杯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来,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把眼前的杯子倒满,杯子被稳稳地收回。阮籍先低下头品了一小口,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然后脖子一仰,一饮而尽。“哇,好列、好香、好醇的酒啊!”还没等我倒第二杯,阮籍竟然一下子爬起来,连招呼不打就急匆匆离开了。

我望着一旁发出会心的微笑的嵇康,没有说话,眼神却充满了疑问。此时,拉风箱的向秀停下来,拿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抹满头大汗,然后起身走过来:“拉姑娘别见怪,那位大叔去喊酒鬼了,肯定是姑娘的酒太好了,他舍不得一个人喝。”

史书记载的阮籍不拘礼法,随性自然,当年母亲去世时才子嵇喜前来吊唁,对他说了很多安慰的话,结果阮籍使出自己的翻白眼绝招,让嵇喜好一个下不来台。嵇喜回家把这事儿给弟弟抱怨,这个弟弟一听阮籍这么有个性,便提着酒夹着琴曲了阮籍家。阮籍一看,高兴地翻出黑眼珠,迎上前问:“你是专程来饮酒弹琴送别我母亲的吗?我太欢迎了!”两人从此成为知交。嵇喜的弟弟便是嵇康。

虽然在现在看来,这未免有些做作,可在崇尚礼法的古代,别说这样做了,能有这种意识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当然,这种叛逆是要建立在有才情的基础上的。

阮籍小档案:

姓名:阮籍

别名:阮步兵

出生地: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

出生日期:公元210年

逝世日期:公元263年

职业:诗人,作家,思想家,隐士

绝招:翻白眼

主要成就:大力创作五言诗、玄学

名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发扬老庄道学的向秀

向秀不喝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下去,他的话也不多,喝完水就静静地坐着,看着嵇康一下一下在红通通的铁块上敲个不停。

“向兄。”我学着古人的样子,冲向秀一抱拳,打了个招呼。向秀似乎吓了一跳,忙作揖还礼:“拉姑娘请了。”

“听闻向兄正在研习《庄子》?不知向兄可否赐教那‘逍遥’二字的真谛?”我决定不放过这个难得的向大家学习的机会。

“逍遥,即平等。不管是圣人还是凡人,不管是身居高位还是在家打铁,如果自己感到满足,乐在其中,就会达到逍遥的境界,而逍遥是没有差别的,是平等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外在的区别再大,只要内心达到满足、快乐的境界,就可称得上是逍遥。就像叔夜打铁,我拉风箱,在不知的人眼里,我们异常劳累,肯定心中苦闷。可我与他乐在其中,比那些整天没事闲逛、游山玩水的人要逍遥自在得多。”

嵇康脸上的笑意似乎一直未曾褪去,此时笑意更胜,忍不住说道:“子期刚开始标注《庄子》的时候还被我奚落了一通:《庄子》的妙言一向只可意会,哪能言传,你一翻译,《庄子》就俗了,还是别弄这事儿为好。可子期只是笑笑,过两天便拿他标注的《逍遥游》给我看。没想到子期的标注竟然使老庄的玄理更加美妙,我读了竟欲罢不能,连连催他赶快进行呢。”

“叔夜说笑了,注《庄子》只是闲来无事,做点功课罢了。”

向秀小档案:

姓名:向秀

别名(字):子期

同郡好友:山涛

特长:老庄玄学

代表作:思旧赋

从政后官职: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爱好:帮朋友干活

不听妇人之言的刘伶

炉火渐息,嵇康停下锤,走过来坐在地上。他端起阮籍干掉的空杯子放在鼻子前使劲闻了闻,问道:“姑娘的酒可还有么?”嘻嘻,不先问“姑娘从哪里来”“姑娘从哪里搞到的好酒”,倒是先关心以后是不是还能有酒喝,这个嵇康真是太可爱了。

“酒,可以有。”本山大叔的名言从我脑中闪过,我连忙抓住,送给了嵇康。“可以有”的意思就是呢,酒当然有,但是会不会拿给你们喝可就得看本姑娘的心情了。

“好一个‘可以有’,拉姑娘,我越来越欣赏你了。欢迎你随时来玩——带不带酒都欢迎!”嵇康说着,跟向秀一样,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一口喝干了。

“叔夜既知酒香,为何不品?”在我的印象中嵇康虽不是酒鬼,可喝起酒来也是排山倒海,可面对这么好的以前闻都没有闻过的美酒,为何好像没多大兴趣一般?

“酒香早已在拉姑娘开封之时就已经品过了呀。而酒味,则要跟酒友共品才浓郁。”正说着,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好酒在哪儿,快倒一杯我尝尝。”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相貌猥琐的矬子快步走来,还没走到跟前,矬子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地上的酒坛子吸引,只见他一边吸鼻子一边吧嗒嘴,活脱脱一副酒鬼的样子。抢到跟前,也不说话,抓起酒坛子举到嘴边就喝。一大口下去,矬子激动得仰天长啸,这气势,让我想起了荒原上的狼王看到满月的场景。没想到,狼王啸完,又接着对空喊起话来:“想我刘伶饮酒一世,何曾喝到如此美酒,今日一醉,便是明日死了,也心甘了啊——”

这便是传说中的发酒疯了吧,我想。孔龙先生虽然也嗜酒,却没见过他酒后失态,要是孔龙也像刘伶这么个疯法,哼哼……不过话说回来,这刘伶刚喝一口就变成这样,传说中的酒鬼的酒量也不过如此呀。

阮籍上来抢过酒坛,一边把酒坛放在身后护住了,一边踢了刘伶一脚,笑骂道:“你这个家伙,刚刚在家把老婆折腾得还不够,现在又过来折腾我们?”

看我们三个人都一头雾水的样子,阮籍向我们讲了刚才在刘伶家里看到的一幕。

原来刘伶喝酒已经喝到严重影响生活的地步,无奈之下,刘伶的老婆只好把刘伶的酒具全摔碎在自家门前,把酒也倒在下水沟里。然后哭着央告刘伶:“你再这样喝下去,身体很快就会垮掉的,必须把酒戒掉。”刘伶没办法,只好耍赖说:“我自己说戒就戒啊,肯定不行,怎么着也得正经八里地搞个戒酒仪式,我向天神发誓说以后再也不喝酒,这样才能有效果啊。”刘夫人一听此话有理,于是赶紧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祭拜天地,好让老公诚心诚意敬酒。哪知刘伶装模作样在供桌前跪了没有半盏茶工夫,就抓起桌上的酒壶冲出家门,一边跑还一边喊:“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我刘伶一喝一斛,喝上五斗就什么病都没了,女人的话,千万不能听啊!)”

原来这刘伶一直在喝啊,怪不得一来就是一副醉鬼的样子。

刘伶小档案:

中文名:刘伶

别名:刘伯伦

爱好:喝酒

出生地:西晋沛国(治今安徽淮北市)

曾任职:建威参军

信仰:道教

名言: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虽然刚来不久,可我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里让我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吃饭喝酒,一起谈古论今,一起吟诗颂词……那个时候的我们同样狂放不羁,同样不拘礼法,同样逍遥自得。

历史上的竹林七贤,这里只有四位,已经如此热闹了,倘若七人聚齐,又将是怎样一番场景呢?阮籍的忘年交王戎、阮籍的侄子阮咸,还有即将出场的山涛山巨源,这七位“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的贤人,像七颗璀璨的明珠,冲破魏晋的政治黑暗,在历史的时空,永远放射着令人瞩目的光辉。

何所闻?何所见?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照旧,竹林、屋檐、打铁的人、甚至打的家什都差不多,让我恍若感觉时间也就过了一两天而已。

“这不是拉姑娘吗?你很久没来了,给你打的匕首都已经生锈了呢。”嵇康看到我,停下手中的活,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我放下手中拎的酒坛,双手接过,并没有打开,只是将布包连同里面的匕首一起别在腰间。

“多谢叔夜,今天仍旧带了酒,客人走了以后咱们再到竹林喝个痛快。”

“客人?我这儿已经好久没有客人了啊。不过无论如何酒是要喝的,过了这么久,那日的酒香还一直在嘴边回味呢!”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我微微一笑:“客人来了。我先进屋一避。”说完,不管主人是否同意,我绕过打铁炉,径直走进院子里。

钟会

魏国儒将。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东)人,曹魏大臣钟繇的儿子。是司马昭的重要谋士、儒将,通晓兵法,机谋深远,被比作西汉谋士张良。景元四年(公元二六二年)与邓艾分兵灭蜀。灭蜀后,钟会打算自立政权,最终死于手下官兵发动的兵变。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的马队就来到了屋前。马队规模不大,只有几个富家公子哥一样的人,骑着华丽的骏马,人和马都很精神。可围绕马队的拥护者真不少,其中大部分是中青年女子。差点忘了,魏晋时期人们特别崇尚男性,女子可以肆无忌惮的围观俊秀男子而不会招来非议。所以,这么一来,本来只有几个人几匹马的队伍,等到了嵇康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的马队了。

为首的一位相貌俊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翻身下马,对着正在打铁的嵇康深施一礼:“颍川钟会,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特邀众才俊一同前来拜见。”怪不得这么大排场,来人竟然是13岁就深得皇帝赏识而名动天下的才子钟会啊。

原来钟会自从听说自己不及嵇康,就一直将嵇康作为自己的目标,发誓一定要超越他。如此苦学了几年之后,钟会觉得差不多了,已经达到可以跟嵇康面对面论战的水平了,这才召集了自己的一帮学友,想要过来跟嵇康当面聊聊,力求一举将这位名人驳得一败涂地,这样才能一解自己心头之恨。

“当当当”,嵇康却像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头也不抬继续敲打着。可这平日做惯了的动作,竟把几个跟钟会一起来的公子哥看呆了。这一大票帅哥怎么看怎么有点儿当今伪娘的味道,一个个白净清秀,矫揉造作,平时走在大街上总会被一群小姑娘围观,伪娘们得意惯了,想不到今天一看高大帅气的嵇康,竟一下子被镇住了,虽然嵇康裸着上身打铁,那种自然超脱的气质却令人心折,让人如沐春风,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崇敬感。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连大呼小叫的粉丝团都被嵇康的风采气度镇住了。“当当当”,打铁的声音就像一首动听的音乐,肆无忌惮地响着。

“颍川钟会,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特邀众才俊一同前来拜见。”

钟会又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头发都快碰到脚面了。嵇康还在自顾打铁,对眼前的来访团视而不见。倒是拉风箱的向秀有点挂不住了,微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

“当当当”,“呼呼呼”……还是只听到打铁和拉风箱的声音。

一同前来的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过了很久,才俊们看嵇康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纷纷告辞离开。

“钟公子,反正我们已经见识到嵇先生的风采了,没有白来一趟,既然嵇先生忙,不如我们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求教?”说完,才俊们前呼后拥地相继离开了。最后,就只剩下钟会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难看到极点。

又过了一会儿,钟会已经满头大汗,这种沉闷让他几乎窒息。“罢了,你嵇康整日打铁,身体倍儿棒,我可站不下去了。既然您老人家不点我,我也没理由在这里磨叽了,咱后会有期吧。”想到这里,钟会又无声地做了一揖,然后转身带马,就要走人。

就在这时,嵇康说话了。他目光直盯着钟会,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听到什么使你跑来见我,又见到什么才决定离去呢?)”

嵇康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钟会一跳,可马上又恢复了神色,淡淡地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我所听到的让我来这里,我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才决定离开。)”

听到这话,向秀和嵇康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依旧拉风箱的拉风箱,打铁的打铁。这个意思很明显:“咱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聊的了,公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向秀也叹了一口气,灰溜溜地骑上马离开了。

“叔夜,对待这个年轻人,你是否太苛刻了些?”我在屋里看到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待钟会走了,才走出院门。

“这个年轻人,不踏实。”叔夜放下铁锤,擦了擦汗在阴凉地上坐下。“如果是两个非常熟稔的朋友,他的回答可以算得上是妙语,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说多了反而啰嗦。可他的回答根本不能称得上是回答,我哪知道他何所闻而来?当然,他也许是被我惹怒了,所以才不屑于回答我的问话。”

“那你问他‘何所见而去’是什么意思?”我又抓住了一个学习机会,紧紧跟上。

“叔夜其实是想让他意识到,真正来聊天的人是不会搞这么大排场的,拉这么多人,目的显然不是真正来‘拜见’。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下次自己来我们会非常欢迎,可惜他最后也没有弄明白。”一向不大爱说话的向秀也忍不住了,看来他对钟会的印象也不是一般的差。

“我明白了,在武林中,钟会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叫踢馆。我们欢迎互相切磋,点到为止,这样无论输赢,大家都会有所收获。而如果是为了好勇斗狠,那对不起,我们不接待!”最终,我还是用我比较容易领会的方式来理解了事情的真相。

“没想到拉姑娘竟然是武林中人,失敬失敬!”嵇康学着习武之人的样子抱了抱拳,那淘气的神态一下子把我和向秀逗乐了。

“可如果你真的激怒了他,他以小人之心睚眦必报怎么办?”虽然我不能向当事人透露任何未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假设,假设是不违反时空定律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这样的人我真是遇的多了,本以为隐居于此能清静清静,结果还是免不了被骚扰。”嵇康倒上酒,轻轻抿了一口。“但是像拉姑娘这样有趣的人,我倒是希望能多来骚扰骚扰。这酒我可得慢慢喝了,也不知道拉姑娘下次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真想不到清静无为的嵇康也会拐弯抹角套人话。我笑而不答,只是又给他斟满盏。

绝交

第三次去嵇康家,正逢他家里有客人,一进院门,便听到从屋里传出的高声的争辩。向秀告诉我,巨源在里边。巨源,就是山涛,竹林七贤之一。

“我刚才说过了,如果是来喝酒,我欢迎,如果是来劝我给司马昭当官,免谈!”如果不是听到声音,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话是从嵇康嘴里说出去的。

“叔夜,你别在执迷不悟了。司马氏现在一手遮天,曹魏迟早要被司马家族取代,这时候顺应司马昭的要求出仕为官,正是保身之举啊。”这个老持厚重的声音很陌生,想来应该是山涛了。

“别再说了,巨源兄。我本来就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所以才隐居竹林,刻意避世。但我只要一日为魏国臣民,就不会背信弃义,到这个叛逆之徒司马昭手下为官。虽然我对世俗的礼法嗤之以鼻,但是这‘忠义’二字我还是放在心底。”嵇康越说越激动,在院子里就能听到他把桌子拍得“啪啪”直响。

“叔夜,你要明白,因为你的桀骜不驯,你已经树敌太多,如果不受司马将军庇护,恐受奸人所害——我这都是为你好啊!”山涛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看来就差给嵇康跪下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还是推门进屋,屋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叔夜,不妨听巨源一言……”天,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连忙闭嘴,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吃惊的嵇康。“连我都能听出来,巨源真的是为你好才来找你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连忙解释了一下。

“拉姑娘,你来得正好,我知道你带了酒,就让我和巨源兄放下世俗的烦恼,一起来喝个痛快吧!”嵇康没有回应我的话,我的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那一天,两人果然没有再谈出仕的事情,连向秀也加入到了喝酒的行列,三个人时而笑时而歌,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那些七个恣意任性的人的快乐逍遥的日子。

然后嵇康开始抚琴。琴声初时徐缓空灵,直把人心中的杂念融化于无形,渐渐地,琴声由轻到重,由缓到疾,好像汹涌的江水滚滚而来,又让人想起千军万马冲杀突击的战场,突然,琴声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此时我的心就像这琴声,恕我无法再弹下去了……”嵇康的脸上,赫然挂着两道泪痕。

酒尽人散,嵇康一个人在奋笔疾书。我点起灯,放在桌上。只见那泛黄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与山巨源绝交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