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谏太宗十思疏》兼谈中国人的“心”
《谏太宗十思疏》里有这样一句话：“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意思是——
“竭诚”就是竭尽诚心，推心置腹，“为一体”就是连成一体，成为一个身体，这当然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意思是心连着心，就像是一个人。“傲物”就是傲人，即眼中没有他人，实际上就是心里没有他人，那就会形同陌路，心就不在一起。如果心不在一起的话，即使施之以“严刑”“威怒”，也只能让他行为上免于犯罪而心里不会怀有仁义，外表上对你恭敬而内心并不服从。
单是“貌恭”不行，“言恭”也不行，甚至“行恭”也不够，统治者还要“心恭”，也就是所谓“心悦诚服”。《孟子·公孙丑上》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类似的说法贯穿在全部历史中，南朝裴松之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说的是用兵之道，实际上也是御民之术。明朝余继登说：“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清人赵藩题武侯祠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我们今天还在讲“民心向背”，温暖民心，牵动民心，赢得民心等等不绝于耳。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据说已成为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的共识。
那么“人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汉语文化里面，“心”的含义十分广泛也非常模糊。
它本义是指作为人体器官的心脏（heart），但这个词更多地用为引申义和比喻义，有思想（thought）、意识（consciousness）、精神（spirit）、品格（morals）、情感（emotion）、感觉（feeling）、意见（opinion）、态度（attitude）、想法（ideas）、情绪（mood）、意向（intention）、志向（ambitions）、意图（contemplation）、信念（conviction）、信仰（belief）、灵魂（soul）等等，举不胜举，我想英语里面至少有100个单词的意思可以用汉语里的“心”来表示。
当然，汉语里面把“心”作为一个语素组成带“心”字的合成词也是数不胜数：心情、心思、心意、心迹、心机、心计、心事、心得、心理、心力、心胸、心肝、心血、心态、心性、心愿、心绪、心仪、心灵、心曲、心境、心地、心魄、心腹、心扉、心痛、心碎……这些还只是以“心”字开头的双音节合成词，把“心”字放在后面的双音节合成词就更多了（热心、寒心、苦心、好心、用心、善心、决心、爱心、信心、同心、痛心、童心……），还有多音节词，还有词组，还有固定短语，包括成语、俗语、谚语、格言等等，那恐怕要写上整整几大张纸，像死心眼儿、没心没肺、心同止水、心想事成、力不从心、心知肚明、心力交瘁、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心神不宁、心灰意懒、心花怒放、心心相印、人心隔肚皮、人心不足蛇吞象、不到黄河心不死、哀莫大于心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心病还须心药医、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以说包罗万象。
那么，问题来了，所谓“心悦诚服”，所谓“攻心为上”，是指什么而言的呢？从上面所列举的“心”的各种含义来看，从最外在的“想法、意见、观点、态度”到最内在的“心志、心性、精神、灵魂”，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层次，那么，你要“攻”到哪个层次呢？而且，无论是深层还是浅层，都是内在的，因为“人心隔肚皮”，哪怕是比较容易发现、捕捉并施加影响的“意见、想法”之类的东西，恐怕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征服和改变的，更不要说那些深层次的内核。古人也知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知”且难，遑论“服”？古人还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夺”者，改变也，“夺志”之难，人所共知，那么，所谓“很斗私字一闪念”，所谓“灵魂深处闹革命”，也只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罢了。
然而，中国的统治者总是热衷于追求“心悦诚服”：你不“心悦”，他就不放心；你不“诚服”，他就不甘心。专制的魔爪要伸向你的内心深处，要控制你的思想，要挟持你的精神，要绑架你的灵魂，他们把这叫做“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或者叫做“衷心拥护”、“聚民心”、“暖民心”、“心连心”，并称之为“民心工程”。——这确实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什么叫“有耻且格”？“有耻”就是“让他们对批判国家、社会和领袖抱着一种憎恶，让他们深信那是少数派和异端者的罪恶，让他们认为想法和大家不同就是公敌。”“格”就是“不要让青少年有判断力……剥夺青少年的思考力，根植他们服从指导者命令的服从心。”“想法和大家不同”就是“其心必异”，就没有“服从心”，就不能“聚民心，心连心”，就“非我族类”，就是“公敌”。
如何实施这项巨大的工程，那就要进行德治和教化，法是不行的，因为法是管人的行为的，它管不了人心。谁来进行德治和教化？那当然是“有德者”，谁是“有德者”？那当然是统治者，只有“有德者”才能成为统治者，“有德”是其统治合法性的依据和源泉，权力源于“德”，“德”越高权力越大。他如何证明自己“有德”呢？因为他是统治者，只有“有德者”才能成为统治者。有德者=统治者，统治者=有德者：证明完毕。
如何进行德治和教化呢？首先要怒斥你们道德严重滑坡，然后给你们换上道德的血液，最后管住你们的心，因为心是输送血液的器官。如何管住心呢？那就又回到教化上来了：谆谆告诫各级领导同志和广大干部群众要心往一处想，要将心比心，不要昧着良心，要心忧天下，要心系苍生，要倾听人民的心声，要敢讲真心话云云。
但总是有人心不往一处想，怎么办？那就“诛心”！
“诛”有“责求”“责罚”“讨伐”“杀戮”等意思。所谓“诛心”就是“攻心”，就是做思想工作，做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是我党我军的生命线，就是发动思想攻势，就是在灵魂深处来一次地震海啸，来一场核爆炸，具体做法有批评和自我批评、总结和反思、检讨和检举、监视和揭发、明察和暗访等等。诛身、诛言、诛行当然也是需要的，但都不如诛心，所以说“圣人诛心”“圣君诛心”。要掏心窝子，要呕出一颗心来，一颗红心献给党，输肝剖胆效英才，要呕心沥血，挖心搜胆，披肝沥胆，肝胆相照，倾吐衷肠，发自肺腑，沁人心脾……汉语中这一类词语很多，可见中国人是多么看重“心”！
“掏出心来”不完全是个比喻，商纣王想要弄明白那个直言不屈的比干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于是，剖开比干的肚子，取出心肝，并晓谕天下：“比干妖言惑众，赐死摘其心。”此后，挖出心来甚至炒熟了吃掉的事情历史上从来没有断绝过，一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在上演。
挖出甚至吃掉别人的心，不只是泄愤或尝鲜，还有一种“最终解决”的快感。中国人认为消灭了他的“身”是不够的，甚至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征服他的“心”，只有征服了“心”，才是最后的征服和最终的解决。所以要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尽管“身”还在，但翻不了，因为“心”被征服了。一直到今天，“搞臭”还是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重要策略。“搞臭”的反面是“标榜”，“标榜”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从而牢牢抓住笔杆子和控制话语权。所谓“原情定过，赦事诛意”。事实不重要，过错也不重要，这些都是可以“赦”的，可以随意而“定”的，重要的是“情”和“意”，这两个字都是以“心”为形旁的，都是内心所想所思之意。谁来“原情”？谁来“诛意”？当然是占据道德制高点、掌握话语权的“有德者”。怎么“原”？怎么“诛”？实质上就是一笔交易：你愿不愿意交出“心”来，交出“灵魂”来？——“有德者”原来干的是魔鬼的勾当！
“有德者”深知“貌恭”容易“心服”难，但他们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世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而“有德者”是最讲认真的，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任何强大的敌人，任何困难的环境，都会向我们投降。
是的，有多少人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啊，那需要一颗多么勇敢的心啊……
201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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