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明王新民评论二篇


这是《文学界》第二期“陈应松专辑”里两篇写我的文章

 

“拐子”陈应松

              韩永明(著名作家)

 

武汉话,“拐子”就是大哥,还有首屈一指,或者堪称翘楚之类的意味。

如果说拜读他的文章,也可以算做“认识”的话,我认识他就很早了。那时在乡下,在一个小县城里的机关工作,平素喜欢读小说,读到他的《豹子最后的舞蹈》,佩服得五体投地,叹为观止,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写出如此鬼魅文章的人见面且共事。

第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大院里。他从收发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摞报刊杂志往车篮里装,这时有人喊应松。

其时,我已读过他的《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火烧云》等作品,知道他获了鲁迅文学奖等数不胜数的奖项。知道他是何许人,正所谓声名鹊起,如雷贯耳。因此,心里很有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陈应松。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骑着一辆破旧的单车,穿得很随意,而且大声地说话,爽朗的笑,反正当时在心里有这么一声感叹:这就是陈应松啊!

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早已罩着太多的光环,可能是因为他文章的瑰丽奇诡,我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端着的人,因为笔下的尖锐和深邃,应该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没想到“形象”这么普通。

及至接触多了,才知道,他原本就是一个平实的人,一个低调的人,或者说超脱、大气吧,人到这个份儿上了,哪还理这些“俗务”?感觉他人活得“真”。

 

陈应松的“文”,论者多了,我是看山是山的人,只知道好,知道喜欢,却说不出所以然。所以不说,只想说的是他为“人”,做“拐子”。

在当下,有人感叹纯粹的写作越来越少,我深以为然。因为见到了太多的为版税写作,为电视剧写作,或者为“敲门”写作……林林总总,这些本来无可厚非,谁也不能六根清净,所以,这已经成为一股洪流,可陈应松的写作,是另一种景像。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一个纯粹的人。

他很率真,喜怒形于色,不擅掩藏。有人称之“情绪化”,要么说是性情中人。按他自己的说法:脾气有点大,心地有点善。可能,三两好友酒茶一聚,说着说着,便拂袖而去,或者拍案而起,你都不知道哪句话错了,哪句话得罪了他。

其实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一个道理。道理错了,他不能沉默;其实翻了脸也不打紧,他说过了,脾气发过了,过两天,气消了,照旧有说有笑,照旧把你看作兄弟。

这是对兄弟。最有趣的是对那些不相干的人。一日晚上,他骑着单车回家,至大院旁一路口,围挤一圈人,进去看时,原是一警车,车前堵了个送煤气坛的农村人。原来警车要查他的身份证和上岗证。他急匆匆出来送气,没带,警察要他回去拿,然后把他的一个煤气坛子硬是从自行车上抢下来丢进了后备厢中。送煤气的人央求警察把煤气坛给他,他要送到人家里去,人家等着烧饭。坐在车里的两个警察无动于衷。这让人很气愤,围观的敢怒不敢言,陈应松上前就问他们是哪个派出所的。一问就把他们镇住了,因为不知道眼前这位不怕警察的中年人的来历。忙说是某某派出所的。陈应松说,你们已经吃饱了,人家送气的还空着肚子送气,送气也不像是坏人么,这一带治安这么坏,你们为什么不管点正事?你们要善待农民工,我们大家都要善待他们。对他们这种辛苦的劳动给予起码的尊重。那两个警察下了车来解释,说是例行公事。陈应松问,你们所长是谁?叫他来说,看你们抢人家气坛子是不是对的?你们未必是土匪?你们究竟是人民警察还是土匪。义正词严,他这一说,围观的也就开口了,都说警察不对,两个警察只好通融,在接了煤气站负责人的电话之后,把气坛子交给了送气人。

陈应松爱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一次在自家大路门前,喝醉了酒的几个人倒车,撞着了一个中学生的自行车,中学生说了两句,那几个家伙反倒变本加厉,索性再倒将那学生自行车轮子撞成了麻花。路过的陈应松气愤不已,上前就呵斥这几个公务员模样的人,要他们立马拿三百块钱出来赔人家。那几个人竟乖乖掏了腰包。事后陈应松夫人吓得不得了,说怕喝醉的那些人动手。但陈应松说不怕的,首先你第一句话就要在气势上压倒他,事情就好办了,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他心是虚的。这是打抱不平的诀窍。陈应松是条汉子,有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的血性。

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他的笔尖总是对着那些“底层”,写的大多是那些没有话语权、对这个时代发不出声音的人。为什么他总爱给我们呈现那些底层的艰难、挣扎、善良和温暖,总是不遗余力地呼唤人间真诚、善良和公正。

写作,还有比这更纯粹的吗?

在这个“娱乐至死”,或者说崇尚唯美、浪漫的时代,这种写作不是更有意义吗?

古人说,文如其人,不谬。换一句话说,他为什么能写出那些振聋发聩的作品来,一切都源于为人,源于一种真诚和纯粹,一种对人的感情。

他曾经说,小说是要用生命去写的。这是他对待创作的态度。还有,他经常臧否人物,总爱说一句话,“他写得好”,或者说,“他写不好”。这里,写得好和不好,似乎是评价一个人的重要标准了。可以看出写作在他心中之重。我想也是一种纯粹。

 

我和陈应松的零距离接触,应该是在拙作《滑坡》发表之后。也是在收发室,他来拿报纸,我正好从里出来。他说,“这个小说写得不错。”我没有想到他会看,有点愣,“可惜后面的地方写得粗糙了些。”

是真没想到他会看我的稿子,无名之辈暂且不说,稿子本身有硬伤,怎可入他的法眼?心中惴惴。“就这样写。再憋住气写几年,弄点好东西出来。”

这话叫人感动。当然也有另一种解读:表示表示对后生的关照而已。没想到在这年迎春茶话会上,他发言时竟把我和拙作提出来说,赞美有加。我很惭愧。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作品有几成。

我明白,他是想给我辈鼓劲、打气,挖空心思要让我们“出来”。

“出来”是“冒出来”的意思,就是脱颖而出吧,在圈子里混,知道这词有多惨烈。为了让更多的人出来,他可谓用心良苦,甚至不惜牺牲掉自己。

还是接着说他“抬举”我吧,说实话,评价是有些“过”了,不像私下那样对我说粗糙。因此,有人在背后窃议陈应松的话有点离谱,可他不管(或者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人这么议论他!一笑),当说照样说。

当然,享受这种“待遇”的不只我一人,是一群人。因为是一群人,他便成了一个说话“没谱”的人。不过作为性情中人,说作品好,是特好;说坏,是特坏,虽过偏激,却是性情流露,比那些貌似折中公允不肯说人半句好话的人来得爽快。发现一个好苗子他总是会大力赞赏的,不会沉默,有时可能说点过头话,这是他的性格。正所谓爱之切,恨之深。不过按他的说法,他看人看作品是很准,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还有向期刊推荐作品。大凡写作者都知道,“出来”和“没出来”的一个显著区别是,出来者,是愁自己写不了那么多稿子,文债难负;没出来者是写了那么多的稿子,却没人理睬。为了让那些没出来的人早点出来,陈应松做得很多的一件事是便是向文学期刊推荐别人的稿子,特别是他手下签约作家的稿子。这招很狠。用他的话说,“都是兄弟朋友”。这当然是指那些经常向他索稿的编辑或者主编,“都是兄弟朋友”的效果当然不一般,他们自然高看一眼,或者说看得认真一点,有些稿子这么出来了,有些没出来的人也就这么“出来”了。

这就像一个站在高山上的人,向在山下攀爬的人高喊。

省作协常常举办一些作家和作品研讨会。陈应松如果出席,他都不会做即兴发言,他是有发言稿的。因为他参加研讨会,一定是要读作品的,一定是要说一点管用的话的。这表示对别人的尊重。

除了是专业作家,他还担任了省作协文学院长的行政职务。文学院有专业作家,还有各种不同形式的签约作家,加在一起几十号人。每年,他都会想一些点子,办一些活动,譬如,把名刊的、出版社的编辑请过来,把评论家请过来办读书班等等,给他们提供与外界交往的机会,再不济,想办法让兄弟们出去开开眼界?

总之要创造一切让人出来的机会。因此便有许多人称他“拐子”了。

这样的人很可爱,这样的“拐子”很可爱!

 

 

吾友陈应松

                        王新民(武汉作协副主席、诗人)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中国文学的星空真让俗人眼花瞭乱,不是这颗星座轰轰烈烈地升起,就是那颗星座悲悲切切地陨落。透过这表象的灿烂和衰败,有良知的文化人一定会扪心自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其实,这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中国上世纪后二十年的文学,大多都是思想解放的武器,成了“革命卫生学”的工具,本世纪这几年的文学,大多却在玩庸俗,玩青春,玩泛爱,玩性,玩“小资”,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学变成了玩具,变成了“不革命不卫生”的桑拿场所。

而二十多年来,陈应松在喧嚣与骚动中一直保持着心灵的指向,在欲望横流中一直坚守“人学”原则,在他发表、出版的数百万字的作品中,无论是诗歌、小说、散文、随笔或文学评论,他都坚守将文学通盘人性化、生命化、生态化,赋予了文学血肉之躯,然后又以生命的感觉关怀着“人学”。在他的笔下,文学生命与历史文化互相感染着、兼容着,原创性的文化思考方法和话语表达方式,“人化的自然”和“诗化的世界”,总是自觉深入地走进我们民族的文化本原。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曾经震撼文坛并且还将继续感动和影响文坛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从文学性的意义上,真正地开创了自然与生命的对话:诗性与哲理的融合。在这一系列小说中,他用独特奇妙的审美视角,精彩绝艳的诗化叙述,普通平凡的人物故事,将生命与自然的关系揭示得如此鲜活生动、血肉相连,让人读后灵魂久久不得安宁。他的荣获“鲁迅文学奖”的《松鸦为什么鸣叫》,描绘了生命与自然,人与死亡之间的关系,整个故事笼罩着浪漫和奇妙的色彩,就像小说中挂榜岩上几千年以来无人可解的天书,作品写得虚幻而现实,张扬而节制,读后自然会迫使我们重新审视自我,审视我们身边和生活中的各类生态环境。

早在上世纪末,我曾多次与武大教授樊星、湖大教授李俊国谈到陈应松的作品,二位评论家对他的作品也一直看好,并说他将来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家。别看现在文坛对他冷落,但总有一天文坛会回归文学,这奖那奖一定会向他走来。话音还在耳际回响,“鲁迅文学奖”向他走来了,“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向他走来了,“人民文学奖”向他走来了。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小说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排行榜”。如果把这个份量,放在文学的天秤上,放在读者审美的天秤上,它的价值决不亚于任何一项大奖。

我与陈应松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时代,是现代中国文学的黄金时期,是一个优美的、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文学时代。那时他写诗,我也写诗,我们的作品经常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同一家刊物上。由于为文做人观念较为接近,我们很快成了挚友。他每出版一本书,都是要送给我“赐教”的。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我去他家中聊天,突然在他的书柜中发现了他于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别让我感动》,我向他索要,他当时不相信这本书没送成,于是在书的扉页上这样写道:“竟说此书未送你,那不是要打老弟的板子?书虽不好,第一赠送请求赐教的当老兄第一人也,所以,补送谢罪!”由此可见,他是多么珍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在作家圈里,他送我的书最多最全,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清点了一下,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诗集不下二十部。

陈应松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写诗时,他是诗坛的一员猛将,改写小说后,他又成了小说界的一位传奇人物。他的散文、随笔,他的文学评论,他的书法绘画,都是独树一帜的,都是值得各个方面的专家认真研究的。他才思敏捷,提笔成章,在文坛上是个著名的快枪手。记得早在十年前,我们几个文人相聚在诗人田禾家中搓着小麻将,而当看客的陈应松边看边写起了小说,当我们几圈麻将完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也完成了。这决不是假话。不过后来他越写越精,不再以快著称,这几年,几乎篇篇轰动文坛,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

在人们心目中,陈应松颇像一位隐居深山的“隐士”,他从不赶什么热闹,更不喜欢张扬,朋友们常说,见他一次面,比见总理还难。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能像他这样耐得住寂寞,并且沉下去苦心经营自己作品的作家并不是很多。然而,生活中的陈应松并不是总是那么“严肃”的,颇具幽默感。记得在1998年“三楼”(黄鹤楼、岳阳楼、腾王阁)笔会期间,我们一行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作家三省游玩,陈应松一路以令人笑破肚皮的“赶五句”活跃着气氛,那幽默的脱口秀精彩万分。陈应松是性情中人,他的作品中总是溢出一种生命中不可言说之痛,他脸上常常挂着几分高贵、几分忧郁。他是我们的文学的榜样,生活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