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鸟人(21)


我记住了开始,却忘记了结局,或者,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高中还没有毕业,我就跟宁静老师分手了。很难说是谁先抛弃了谁或者是谁先放弃了谁,或者说,是我们彼此抛弃和放弃了。未来岁月,我将经历很多次这样无疾而终的爱情,令我身心疲惫。宁静老师有老公,她的老公在以色列做外劳,一年回不来一个月。她的儿子跟我是同龄人,我们认识,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他妈妈的肉体关系,我们还会成为哥们和朋友。

若干年后,我给就要远赴新西兰的林芳大姐说起这段肉欲多于情感或者恋母情结多于男女之爱的经历,林芳大姐觉得既不可思议也不真实。接着,她给我讲了发生在她最好的朋友身上的真实故事,却令我觉得更加不真实和不可思议,这些不真实和不可思议就是我们今天最真实又不得不去面对和接受的生活。被强奸的次数多了,强奸会成为通奸,通奸会让我们忘记伤害和痛楚而沉溺在淫荡的欢乐里,一味欢乐,即使这种欢乐虚幻而累赘。

林芳大姐在出国前是北方某省会城市一所大学的老师,她两位最好的朋友,也是她们学校的老师,其中一位还是副教授。两个女人外表美丽、高傲,是货真价实的女知识分子,一般男人她们根本看不上眼,却甘心情愿在同一屋檐下共侍一夫。一男两女进出当地各种上流社会的聚会,觥筹交错、左拥右抱、其乐融融。那个尽享齐人之福的男人是本省权力部门的高官,给两位女老师、她们的家庭甚至单位提供了很多帮助,结果,两位女老师的家人朋友们、学校的一些官员和老师都因为获得既得利益而心甘情愿地做起皮条客和老虔婆来。直到有一天这位官员因为得罪更大的权力、站错了队而落马,被以贪污、受贿、私藏枪支、包养情妇等罪名判处死缓,这两位女老师自然成为众矢所的,二十一世纪的和谐中国硬生生上演了法国十八世纪兵荒马乱里羊脂球的悲剧。正是因为对这种现实的愤怒、失望和无能为力,林芳大姐才痛下决心离开中国,嫁给一个《指环王》里射手王那样的金发帅男人并且定居《指环王》的拍摄地新西兰。他们生了两儿两女,几乎很少再回中国。按照林芳大姐的话,她是要跟这个丑恶的国家渐行渐远、一刀两断。

很多年后我发现了一件事情,没有一代人的成长和青春是容易的,没有一个人的故事说起来不惊心动魄。我们这一代的成长岁月虽然少了所谓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却也没有因此更好起来,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更多、更残酷。我的好朋友丁香木曾经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21世纪第一个十年结束后的中国社会,我只用了一个字“乱”,而她给出的词是“群魔乱舞”。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表面上看,选择和自由也越来越多。但是,正是在这种富足里,我们迷失,丧失了精神家园。我们的精神、情感和思想也越来越兵荒马乱,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我们已经处在一个社会大动荡的前夜,只是很多人已经习惯做鸵鸟,他们对就要面临的危机和危险视而未见。

离开宁静老师的乳房、身体之后,我经历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转学,通过我妈妈的老同学转到她家乡一所县城的中学。在那个叫做西乡的边远县城,我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各科成绩也突飞猛进地提高,最后终于考上重点大学。拿到入学通知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宁静老师,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外婆和爷爷、奶奶,想到了闻喜老师、曹伟、李洁、金校长、张国祥老师、小蛋子和苗军们,我甚至还想到了费小雅阿姨,那些曾经熟悉或者渐行渐远的面孔花朵一般在我眼前次第开放,我生命里一段非常重要的岁月就要结束了。想到这些,我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这是我成长岁月里第一次这样放任甚至放肆自己的情感,我曾经石头一样坚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又臭又硬,即使当年要跟小蛋子们去玩命的时刻也没有动摇过。可是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却如一个不情愿而被强行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孩子,沮丧、委屈、虚弱、郁闷甚至愤愤不平,非要嚎啕大哭把自己像烂泥一样宣泄到地上,才肯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