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绢本明人商喜《关羽擒将图》十四行诗

 

 

按：孟春时节，吾偶得二玄社绢本高仿明宫廷锦衣卫指挥兼画师商喜《关羽擒将图》，原画本六尺，裱衬后长二米四，卷轴宽一米五，垂于厅堂，颇具气势。十年前，吾曾于琉璃厂冷摊购得一团扇，上亦绘此图。团扇虽小，却从来置于啸舍，常令流连。今得大画，子夜掌灯浏览细节，不觉三国人物幽远，须髯铠甲栩栩入微，色彩炫耀夺目。不禁感叹之余，便效叶德辉《观图百咏》之法写此小诗以记之，以存心史。辛卯年三月初四。

 

 

他在画到第一万笔时，方忽然洞悉了关帝的

富贵，从不靠甲胄、丹凤眼与肥马轻裘

赤兔与“冷艳锯”皆不存在（因东汉兵器史中并无长刀）

但每个士大夫都会用青龙偃月去修辞集权的夜色

 

在画中：周仓状若缩影张飞，关平堪比半截刘备

美髯公犹如圣奥古斯丁在写“论三位一体”

爪牙、打手和被撕扯发髻与皮肉的敌将则构成了

另一个小三角形，而历代的观赏者都像是在围观看杀头

 

复杂的小溪蜿蜒盘绕在宣德一朝之风景里

呀，十年了，锦衣卫商喜以漩涡般的重彩御林军

在我心中不断叛乱，如明史遮蔽了达·芬奇

 

我看到松树与岩石都已生锈，这充分证明

中国已受潮。中国人都是些被高仿的人

史上所有卑鄙的屠戮也都会被秘密地化为美学演义

 

 

2011-4-6

 

注：商喜（具体生卒年不详，约在15世纪），字惟吉，明宣德时著名宫廷画家，官至锦衣卫指挥。擅长工笔重彩山水、人物、花卉、走兽，其技法精湛绝伦。传世作品主要有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明宣宗行乐图》《关羽擒将图》与《四仙拱寿图》三幅。

 

 

 

唯一诏书

 

 

今天我扔掉了几本托名前朝的书

春雨里，常飞过二三只青帮的麻雀

孩子们从不知广场发生过什么

每朵乌云，都是黑社会的连衣裙

 

美人、笛卡尔与经济的关系最密切

帝国的舌吻，只适合于给哑巴和鲨鱼

人皆生于原罪，但唯独中国人竟原来无罪？

知青那一代也很难活过冉森派蜻蜓

 

我的脑子每天都被词语灌满

词语会帮我判断是非，剥削剩余价值

恩格斯、包子、电视或圣旨……我不知道

是否我正传承着写作的世袭君主制？

 

看桃花坠落，每个皇帝都会发抖

那让孤担心会亡国的人从来就不是敌人

奉天承运，支那的鸱枭已飞回到孤的心里

孤将在人生的大内中等待一支禁军

 

 

2011-4 北京

 

注：唯一诏书（Unigenitus），即罗马教皇克里门特十一世于1713年所颁布的，宣布基督教冉森派为异端的诏书。冉森派（Jansenism）或译詹森派，是17世纪上半叶在法国出现并流行于欧洲的教派，因荷兰神学家C.O.冉森创始而得名。冉森派有许多学者与文学家，他们受笛卡儿二元论思想影响，信奉“原罪”说，但又主张对儿童们不应过度体罚，应进行温和的神学教育。唯一诏书的出现，曾引起过激烈的争论。

 

 

舅父之死

 

 

肉体是腐烂的先锋，是一支从纯洁到纯粹的

白军。你已到达骸骨前线。不再需要武力

和用军装掩护的睫毛。那是古代浙江少年最美的

睫毛呀，宛如一把灭亡在吴国的黑色扇子

 

自1937年以来便紧紧抿着的嘴唇

曾经被历史的咳嗽冲开。一朵纯男性的花冠

竟在换旗、琵琶骨和中药的浇灌下凋谢了

写信成为你毕生的事业：像一个重庆的布恩蒂亚上校

 

死是什么？死只是对一切午睡的注释

谁有民国的肺，谁便无法在毛时代的下午呼吸

当太阳黑子如巨型结核菌在天空中钙化

我瘦比骷髅的舅父，已只身穿过了瑞安的地狱

 

今年（每年），我再也看不到他剪裁的纸月亮

也难追忆徐蚌会战之牡丹与55万人的尸山

越重亲情，越难被记住。亲戚们与秃鹫早已不再去

墓地盘旋。人生一世不如与鬼击掌，披发咏春

 

 

1995年初稿

2011年修改

 

 

注：此诗献给1995年10月3日去世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