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书评:喜怒别裁


喜怒别裁

——从薛仁明《孔子随喜》谈起

 

   

    古代不谈了,大约自1919年以来,国人读《论语》或谈孔子,便一直带着一副莫名的愤怒面具。此愤怒从“打倒孔家店”一直延续到“批林批孔”。而愤怒来自何地、何人、何因?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似乎是“别人都愤怒,于是我便也愤怒”而已。譬如1972年我刚出生时,满世界都充斥着一个标语,就是“批林批孔”。我母亲说,我两岁时常发高烧,而且极害怕打针。但到医院后,一见到医生举起针头,我就会大喊一声:“批林批孔”。医生往往吓一跳。但究竟谁是孔老二,我是不知道的。总之,大人们都这么说。看他们的表情和样子,这个词就像打针一样,代表着紧张、恐惧和愤怒。代表坏人。

    八十年代的“四五一代”基本和民国“五四一代”一样,在西学东渐的狂飙中,暂时还想不起这位“地富反坏右”和“封资修”的黑权威。

    直到九十年代,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小说《孔子》,和一本台湾学者南怀瑾的讲义《论语别裁》,在短时间内风行于读书人之间,于是才突然便稀释了大陆人对这位儒家掌门人的酒精中毒状态。因为人们忽然“意外地”发现,原来孔子并不是坏人。相反,他很平常,就像我们的一个邻居。只不过这个邻居总有太多的话我们听不懂,需要解读。他本来很简单,但说起话来却总是有些模棱两可。

    最近这些年,那研究、炮制、调侃、演绎、模仿或利用孔子,折腾孔子的人更是越来越多了。孔子像一件戏服,被一拨又一拨的老生或旦角们穿来穿去,唱着各种折子戏。但真正把戏文说到骨子里的不多。其实给《论语》搞修正主义,历代就有,如唐时就有人想把名字改成“鲁经”,并非新鲜事。而近日读薛仁明《孔子随喜》一书,倒更是让我意外。因为这里的孔子,更反常态,俨然已全是一位朴素的平常人。去年,我便已读过薛仁明写胡兰成的《天地之始》一书,很为其中旁征博引之跳脱所动。后在他《万象历然》一书中,也看到过关于孔子的数篇随笔。薛对孔子的态度,虽非环环紧扣,但也是“飞檐走壁”了,的确令我看到了一种新气象:这便是一种儒家特有的自在,与类似释家狂禅的大天真。

    不过,一切“新气象”若诠释得太多,又会落于文字空相。在此,我只简而言之,便是我看到了一种“中国读书人对孔子从愤怒到喜悦的转变”。姑且叫转变,是不得已。也可以说是重新认知,也可以说是返归原点。因正如薛在《天地之始》里所言:“传统中国人不喜欢有苦相的哲学,基督教过去难以盛行,便是因其有苦相”(大意)。总之,这喜悦的学说,无论是台湾延续的民国五四传统,还是大陆毛时代发生的四五传统,皆忽略掉的一个盲点。因无论是李零的“丧家狗主义”或钱穆的“《孔子传》派”,皆无此欢喜气象也。更遑论各类娱乐化的孔子形象了。

    儒教过去称名教,即崇拜“名正言顺”与“名”的万能。胡适在《名教》中说:“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说到底,即是将礼教(制度)、文字(文化)和孔孟(偶像)统一起来的一个准宗教。去年,我也曾写过一首描写近代民间宗教的组诗,便戏用了《论语别裁》来为诗名。其中有一首叫“批注”,抄录如下:

 

我手里有一本1974年版白皮《论语批注》,作者为

“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七〇级工农兵学员”

其中每一段都有当年做的注释与批判

还有黑体语录、索引、译文和附录:《孔丘的反革命一生》

 

先抄几句:

1、陈旧的东西总是力图在新生的形式中得到恢复和巩固。(八脩)

2、毛主席指出:顽固分子,实际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雍也)

3、以昨天的卑鄙行为来为今天的卑鄙行为辩护。(子罕)

4、集中记载了孔老二这个吸血鬼的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乡党)

 

先秦的黑格尔在四处流浪。如今夫子的形象也随时都在变:

如李零的狗、于丹的嘴、井上靖的演义、周润发的脸……

这些年来随我学古琴的人很杂,有律师、艺术家、监狱警察或IT业老板等

但他们全都喜欢嵇康的话: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以任自然

 

    毛时代的激烈批判与对孔子的误读,其实并不是一个历史巧合,更非泛政治时代的偶然利用。他们都是国民性与人性的典型现象。即将一种本来很自然、恬淡的精神生活宗教神权化。这不仅在知识传播相对闭塞的时代,崇尚权力的农业社会尤其多见(西方亦然)。就是在当代,在所谓“新儒家”把学问时尚化,或从徐复观到余英时等人以“士大夫”的方式为民主主义灌水时,情况也未尝有本质改变。而世俗资本主义的普及,看似有利可图,实际上更难以补偿中国知识分子近代以来因尊严所受的巨大创伤。因那似乎只属于极少数“并非深刻的幸运者”。譬如当于丹因说“心得”而惹了众怒时,那些批判于丹的人依然说的是“孔子很生气”之类的话。愤怒的回归仍是愤怒。而《论语》之治学,与古希腊对话录、基督教神学、18世纪启蒙哲学或20世纪分析哲学皆截然不同。最不同的根本点,大概在于《论语》没有系统逻辑和辩证分析。就是强调“以直报怨”时,也从不生气。因《论语》里的话,大多是孔子本人,或孔门之人一言以蔽之,一步到位,且点到为止。来龙去脉完全凌空,背景资料几乎是零。这种高深的探索和集锦,更容易被神学化。

    但这恰恰是个最大的误会。儒家称教,也并非汉武帝、董仲舒、朱熹或北宋理学、心学的错,而是一个民族思维定势的必然结果。而从人心与修行的角度说,《论语》其实是反对一切僵化思维定势,是真正标榜“知行合一”之范本。或如用薛仁明之言:“孔子门庭那鱼跃龙腾之胜景,后世最可见者,不在儒门,反倒是在禅门师徒之间”。

    此外,薛仁明之书也不避时事,从颜回、子贡、曾子与孟子的区别,一直谈到了胡玫的电影、美国政治和台湾风气……此书令我亦喜悦,深入浅出,也是关键。而不落于小学之窠臼与训诂晦涩,还孔门师徒一团原始欢笑,却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或缺乏的心气。我们诞生于仇恨的时代,受的是仇恨的教育,面对仇恨的社会,充满仇恨的阅历,哪里来的欢喜?而想要突破这仇恨的外衣,大约首先就要考虑如何忘记一切“思想和问题”,而善于去“游于艺”。薛也曾谈到:有人问他,在研究所里头,有几个永远说不清的问题,他怎么有办法用简单的几句话,就说得大家清楚明白了呢?薛当时便笑道:“因为我比较没有学问呀”。

    这“比较没有学问”,实乃一句最狂狷话,也很令我中听。

    薛看似随和,其实颇有狷气。好似民国“打倒孔家店”者也未必都一个脸谱,如林语堂就写过很多关于尊孔的文字。他的戏剧《子见南子》尚且不谈,林还曾在《狂论》一文之开卷便言:“我尊狂,尊狂即所以尊孔。尊孔即所以贬儒,使乡愿德贼无所存乎天地之间……尊狂即所以尊孔,盖狂者为孔子所思念”。当然,林语堂也多论孔子的“幽默”,而他这种狂狷仍有民国范儿,多少还带有一些愤怒懊恼的影子。而薛仁明之人与文,更多了些宽容。这似乎也意味着中国人对孔子的认识过程,也是从狭隘的文字学走向更宽容的人性的过程。古代不谈,这个过程说短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也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而看薛的书,就像与之午后闲聊,不经意间便将繁杂心绪以嬉笑挥散而去了。犹记得他去年来京时,到我工作室喝茶。我这人不善待人接物,而当时在坐者陈均也不太爱说话。薛一人最健谈,纵横乎书、茶、琴、戏、胡兰成等无不涉及,却又无一挂碍于心。只是当他走后,会给你留下一种欢喜的氛围,可待追忆。这就好像我们掩卷一册好书后,便出门办事去了,似乎什么也没想。等过了些时日,看见浮云流窗,人间炊烟,忽然又依稀记起了书中的话,喜怒之间,于是便恍然有所悟矣。

 

 

201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