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叙林如海托贾雨村将女儿黛玉护送进京，本回回目即为“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内兄”是指林如海的妻兄贾政，“西宾”指贾雨村，当时是黛玉的“家教”）。其实在早期抄本“甲戌本”中，回目原为“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评点者脂研斋针对“收养”二字有一句侧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

     不错，黛玉是令人同情的孤女，六岁丧母，七岁离父，独自一人来到贾府。这里虽不乏外祖母的疼爱、舅舅舅妈（贾政夫妇）表嫂表哥（凤姐贾琏）的照料，更有小表哥宝玉陪伴左右。可是对于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的黛玉，毕竟难脱“寄人篱下”的自卑。

也曾有人质疑黛玉的自我定位：她难道是穷亲戚家的女孩儿吗？她们林家祖上也曾“袭过列侯”，父亲又是前科探花，在所有亲戚中学问最大；官儿做到兰台寺大夫，更钦点了巡盐御史；她家也是“书香之族”“钟鼎之家”啊。

正因如此，黛玉完全不必有邢岫烟式的卑怯心理。跟大观园中其他贵族少女相比，“襁褓之间父母违”的史湘云似乎比她更惨。可是看看人家史湘云，多么阳光，多么乐观；相比之下，黛玉真有点儿无病呻吟了。

不过有的时候，曹雪芹的笔墨也并非毫无瑕疵，一些情节难免有不合逻辑之处。例如第十四回“林如海灵返苏州郡”（脂本回目作“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写黛玉在表哥贾琏的护送下回南探视患病的父亲，随后又传来林如海去世的消息。待贾琏黛玉治丧完毕，回到京城，已是第十六回。

然而奇怪的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书中竟无一笔渲染她的哀毁之貌。只是在琏、黛归来时，以一句“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一笔带过。接着便写黛玉“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此时的黛玉，更像是刚刚结束了一趟轻松愉快的旅行。

更奇怪的是，林如海身为士大夫，又兼巡盐御史的阔差事，在苏扬两地肯定有着良田甲第，百万家私。这样一大笔遗产，又是如何处置的？是否都变卖处理、搬取进京？此处竟无一言涉及！要知道，黛玉并无兄弟姊妹，是林家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莫非林如海为官清正、两袖清风，死后只留下“书籍”、“器具”、“纸笔”不成？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曹雪芹有着诗人气质，遇到这些财务俗事，也便一笔荡开，不愿多费笔墨。或者因黛玉年纪尚幼（有一种算法，认为这一年她才九岁），对这些银钱俗务毫无兴趣，从不过问；而小说家的一枝笔追随着黛玉的心灵轨迹，对这些事，自然也忽略不提——不过作为一部写实风格的作品，书中对此不做交代，仍让人疑惑不解，于是也便引起人们许多猜想。

 例如有人就由此联想到，凤姐曾对宝、黛的恋爱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为什么后来忽然上演“川剧变脸”，成了“棒打鸳鸯”的元凶？她明知此事对黛玉性命攸关，却积极参与掉包计，其间是否有贪污林家遗产的企图？贾琏常感叹：“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第72回）如今他替林家善后，正赶上“发个三二百万财”的好机会，他难道会轻易放过不成？

想弄清这一疑问，就不能不了解一点小说的素材背景。《红楼梦》作为文学作品，多少带有雪芹“自传”或“家传”的性质，书中许多人和事，总能跟历史上的曹家沾边挂钩——这一点已为众多学者、读者所接受。那么小说中林家的状况，跟现实中曹家的哪门子亲戚更接近？

这就有必要把曹家的几门南方亲戚数说一番。我们知道，曹家世代承袭江宁织造一职，江宁即今天的南京，“织造”是替皇家织染丝织品的衙署。这样的机构江南还有两处，一处是苏州织造，一处是杭州织造。

雪芹的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时，苏州织造是李煦，他是曹寅的“大舅哥”，曹寅之妻李氏是他的妹妹（一说堂妹）。而杭州织造孙文成，据考与曹寅之母孙氏有瓜葛之亲。也就是说，三织造连络有亲，“视同一体”——这很像是小说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关系。

那么小说中的林家相当于曹家的哪门子亲戚呢？我们首先想到了苏州李家。照书中讲，林黛玉“本贯姑苏”，而父亲林如海因点“鹾政”（即盐政）到扬州上任。这跟苏州织造李煦的情况颇为近似。

李煦本人是“荫生”，也就是凭借父亲做官的“余荫”获得的监生资格——其父李士桢是康熙朝名臣，曾做过布政使、巡抚等省级高官。李煦仕途通达，24岁即任韶州知府（若在今天，肯定会有人发微博质疑：24岁当地级干部，李煦他爹是李刚吗？），38岁接任苏州织造，还被任命为两淮巡盐御史，与曹寅轮流掌印，这正是小说中林如海的角色；而盐业衙门也确实设在扬州。凡此种种，都隐约指示了黛玉的生活原型：这姑娘很可能是李家人。

当然也略有不同。例如，黛玉与宝玉的关系是表兄妹，现实中若李家女孩儿寄居在曹家、跟曹姓男孩儿要好，两人的关系也仍是表兄妹；只是换了个位置，是女孩儿寄居姑妈家，而非舅舅家。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黛玉与贾母不亲——曹家老太太并非女孩儿的外婆，而是姑妈的婆婆，这个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仍回到遗产的话题：假若黛玉原型真的是李家女孩儿，按道理，她应该能从李家获得大笔遗产，因为李家比曹家还要阔得多。——可实际上，这个女孩儿连一文钱遗产也得不到！因为李家先于曹家败亡，小说中的林如海之死，恐怕正是影射苏州李煦获罪抄家！

苏州李家与江宁曹家同病相怜，在织造及盐政任上存在着巨大亏空。而亏空的原因，同样是多次接驾、挪用官帑所致。康熙在日，曾让曹、李两家轮流担任巡盐御史来补窟窿，然而窟窿却越补越大。李煦不得不再向康熙要求掌管浒墅税卡，却遭到拒绝。

其实康熙即便答应下来，也难以挽救李煦，因为就在同一年，康熙驾崩，雍正即位。雍正对李煦印象很糟，因此转过年来，第一时间拿来开刀的就是李煦！罪名当然仍是亏空，本人革职问罪，家属、奴仆也都被捕下狱，家财则全部抄没——而曹家被抄，则远在四年之后！

李煦在京家产抄没的详细清单被完整保留下来，内容包罗万象，既有房屋、地产、衣物、器具，又有奴仆、牲口等等。如在京房屋共有590余间；地亩17顷有余；另有奴仆82人，马9匹、骡子2头。还有1400多两银子的债券。总共估银19000两。

李煦在南边的家产就更多，据统计，苏扬二地的家财估银109000两。南北财产相加，共计“十二万八千四百七十七两余”，折合今天的货币，约人民币3000万！——不过把这些银子全都用来填还亏空，也仍然不够，还欠盐务银“二十五万一千五百两”！

也就是说，《红楼梦》第十六回写林如海之死，应带有李家落败的影子。作为“视同一体”的织造同僚及姻亲，曹家未被皇上要求连带赔偿，已是皇恩浩荡、谢天谢地，又怎敢奢望去拿什么烫手的“遗产”？若李家真的有个女孩儿寄居于曹氏姑妈家，此刻也绝不敢回南赴难——躲避尚恐不及，又怎能去自投罗网？又有哪个表哥敢承担护送之责？

正因书中此段本是无中生有，故在描写上显出不自然，也就不足为怪。如黛玉治丧归来的轻松表情，就跟人物性格颇存差距；至于本该“千车载不尽、万船装不完”的大批财物银两竟无一字涉及，那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

了解了这一背景，也有助于理解黛玉的心理感受：家族败亡、亲人零落，自己多愁多病、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前途未卜。这种境况显然还不如史湘云，甚至比邢岫烟也好不到哪去！

这又让林妹妹如何不终日以泪洗面，深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又如何让本有联姻打算的贾家不改弦更张、再作考量，为宝玉别觅佳偶、另选高门？

两点余论：

①这里的结论只是一种“大胆假设”，求证过程并非十分严谨。如有网友正色告我：“《红楼梦》是小说，不是历史！”“你写这些干什么？干点正事好不好！”那就不劳您费心赐教了，在下已经替您说了。

②本文据拙著《红楼梦贵族生活揭秘》（新华出版社，2010）相关章节改订。

        （本博客文章均属原创，如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