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改》“政府主导”与“市场主导”


  不管在医改方案酝酿起草过程中,还是公布实施以后,各地的改革试点与创新不断;同时,关于医疗服务、医患纠纷的新闻丑闻始终没有减少。

  与邓小平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提出的著名论点“不争论”相反,专家、不同部门负责人、不同群体,对医改方案的意见建议一直不断。有政府搭台,有企业或协会出钱,高层论坛,学习研讨。代表委员建言,专家教授唱戏,解读点评。其中最有话语权的是官员专家,再加上媒体推波助澜,医改与千百万人切身利益有关,形成全国持久不降的医改热议。

  原以为一些混沌不清的理念和思路,会越辩越明。谁知或隔山叫阵,或顾左右而言他,对一般百姓来说,有一些本来清晰的问题,反而被理论空谈弄得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犹如“百川灌雨,泾渭不分”。特别是一些貌似激进的后退,形似改革的权力寻租,能量颇大,不动声色地把卫生公益性的坚持,引向对医疗服务既得利益的固守。

  犹如突来的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破:首先是政府主导还是市场主导的问题。本来这两者并不存在水火不相容的问题,但这种理念理论的“裂隙”,让你看到了最难解的深层矛盾与利益纠葛。

  有人把各国的医改归结成为两大基本思路:一、靠政府,二、靠市场。

  这纯粹是一种中国式思路,并认为“靠政府”使医疗投入缺口不断变大。“英国等欧洲国家,以及加拿大,依靠更多政府,实行福利医疗制度。全科医生的初级保健服务覆盖全民,但安全、有效的目的依然没有达到。全科医生什么都看,但什么都看不好。而转诊到医院却需要漫长的等待。”“而在英国等一些欧洲国家及加拿大的普通医院,缺乏彩超、CT机、核磁共振扫描仪等设备,医院床位不足,医护人员短缺,这也导致医疗服务不佳。”而靠市场,则“留下效率和公平的空白地带”。在美国,更多依靠市场机制解决有关问题。虽然美国政府向退休人群和贫困者提供公共保险,但州及州以下地方政府所办的非盈利医院仅占总数很少一部分。大多数医院为私立医院,私人诊所遍布全国所有社区。 事实上,美国的小企业员工、个体经营者、非正规就业者往往买不起私人保险,也享受不到政府的公共保险。而有关医疗体系服务的质量并没有多大提高。

  总之,指点别人的存在问题居高临下,兴致勃勃,但看不到世界之大,天外有天。所有这类信息,相当混乱相当矛盾,都向人们描绘了医改这个难题全世界无解,各国比中国看病还要难、还要贵的消极图景。

  一篇综合报道的题目是《欧美“医改”,各家都有难念的经》(《新华每日电讯》2009年9月6日)。“近日,中国卫生部正式公布了国家基本药物目录,意味着老百姓最为关注的新医疗改革向前迈出了实质性一步。事实上,不光中国和美国,无论是号称 高福利天堂 的北欧,还是我们的近邻东京,医疗保险体系也都面临着各自的挑战。”

  有人总喜欢把中国与发达国家比。发达国家尚且没有解决,我们解决不好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至少在医疗卫生体制和制度的设计上,并非完全如是。比如,全世界的医院和诊所,除急诊和住院的外,没有一个兼卖药,没有一个国家以药养医的。还有在医院管理体制上,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由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办医院的(朝鲜、古巴除外)。至于说“全科医生什么都看,什么都看不好”,更是胡言乱语。一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取得医师合格证后,可作医院的专科医生,至于全科医生,还需通过考试才能取得。在英国,专科医生是不能单独行医的,只有全科医生(PC)才有资格。

  据说“靠市场”的美国,18岁以下的儿童和少年和65岁以上的老人,都享受政府提供的公共医保。而中国呢?2009年,“在校大学生全部纳入城镇居民医保范围”,有些地方把

  中小学生也纳入城镇居民医保范围。在九年义务教育中,学生的学杂费全部免,参加医保仍需孩子交一部分费用,有的学校还不止一种,如统一入人身安全保险等,成为乱收费之一。

  中小学生都是没有经济来源的人。相对说来,在校学生身体健康,不太会生病,这部分对医保机构而言,基本上是“包赚不赔”。而真正容易得病的是学前儿童,这部分无论商业还是公家医保,显然都没有积极性去“覆盖”。还有“65岁以上”的老人,也进入了多病的年纪。对于这部分,医保更是裹足不前。

  人类站立起来后,就不只用一只脚走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的中国式的思维,显得多么偏颇 据说当年毛泽东提出这个“英明论断”时,就使受惠于西风的苏联领导层疑惑乃至反感,大西洋暖湿气流给欧洲带来的好处绝非干燥的“东风”可比。如果我们能用心凝视、观察各国的不同医疗卫生体制,定会发现人家很多长处,会有不少启迪。

  言归正传。

  王虎峰教授把医改代表性的意见和观点进行了分类。他分为两派,即政府主导和市场主导,这样较为委婉些。政府主导派以李玲、葛延风等为代表。“激进”的市场主导派则有北京大学教授刘国恩和汪丁丁、顾昕、牛正乾、余晖等。两派观点泾渭分明,但也有一些交叉变化。比如,九州通药业的副总经理牛正乾对几万字的医改征求意见稿,逐字逐句研读,进行分析点评,并在几百人大会上作学习医改文件体会报告。如此认真的商人兼学者,真使我等不求甚解的马虎官员汗颜。

  本来,政府与市场没有矛盾,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都是早已经确定了坚定不移的方向,怎么在医改中生出这么多的歧义?

  一些专家教授在几年的医改激辩中,不断学习,调整和修正自己的观点。当然,也有一些人,则完全没有长进。

  争论最大的是“政府主导”还是“市场主导”。

  如果看看历次医改的决定,不是以中央、国务院的名义,就是政府卫生和相关部门联合下发文件。政府主导医改本身是绝对没有异议的。

  所以,“政府主导”,应该是指中国政府在建立医疗卫生体制和医改中所起的作用。

  政府的概念,有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还有一些政府不同的“相关”部门,以及部门举办的公立医院、医保机构等等。这就是一种行政体制,如同一株株大树组成,形成了“习惯”的丛林。官员们有苦有乐,有忙有闲,倒也相安无事。可三十年来,中国大地上改革的风云激荡,而树欲静,长风却不止。

  有一些理念或者部门、群体潜在的利益,隐藏在似乎无比正确的理论背后。问题的实质是,专家所谓的“政府主导”,模糊了建设服务型政府、加强行政监管,与政府直接举办、财政对卫生医疗服务全包的区别。

  在理论上,强调公立医院(几乎所有服务)“回归”公益,再给政府戴一顶主导的“高帽”,要求财政 全国纳税人的钱 包下公立医院日常运营,把农村和城市基层医疗机构“打造”成“公共品”,再承担公立医院和基层医疗机构医生的工资等全部费用,并且有“一个稳定的较高收入” 同时,与他们的服务项目、服务质量无关。这即是“补供方”,即医疗卫生服务的提供方。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大有大的难处。中国公立医院数量、规模、优质卫生资源都占全国的95%以上,政府很难养得起、都办得好。这不仅现阶段,而且西方发达国家也办不到,它们的公立医院一般只占50%,而且多数标准并不高。

  李玲2008年在一次高层论坛上称,政府财政每年拿6000亿元投入卫生“应该不成问题”。这我们以后还要谈到,进行分析。实际上,2008年,我国卫生总费用约为1万亿元,其中药费约占40%。而论及对医疗机构的监管,涉及卫生行业管办分开,政事分开、医药分开、盈利和非盈利分开,涉及公立医疗机构改革等,“政府主导派”则语焉不详,或刻意回避。

  他们的观点与卫生部门基本一致。

  虽然“政府主导派”也直指 “医疗机构与药品营销的经济利益联系、医生处方与其个人收入的经济利益联系,都是导致医生开大处方和高价药、甚至收受药品回扣的重要诱因。药品价格居高不下,不仅加深了医患之间的矛盾,其中的利益分割还加大了医改往前推进的难度。近几年来,药品收入依然占到了卫生部门综合医院收入构成的40%以上。”(注2)认为一切根源,是“过度市场化”造成的,而市场化又是“国家财政对卫生投入严重不足”造成的。

  “政府主导”派在转了一圈,痛批政府之后,提出了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要么财政养医,要么放手让公立医院高收费、乱收费的现状继续下去。这种似乎理直气壮的发难,在三十年改革的剧变中,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好在现在多数公立医院,特别是县和县以上的综合性医院,都是盈利的。一个不需要怀疑的情形是,几乎所有三甲医院,每年总收都有数亿元,甚至十几亿元。

  “貌合而神离”,绝对没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也缺少人文主义情怀,“非盈利”医院实际上多数是盈利的,从患者身上赚到了钱,甚至,不择手段。

  赚钱的医院多数乐于维持现状:既有财政拨款,又有大量医疗服务和药品销售的稳定收益。一家三甲医院的院长说了大实话:扣除医院日常运营费用后,收益率可达8-10%,如果一家医院年经营额为5亿元,净收入可达4000-5000万元。

  即使是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的的企业,往往也望尘莫及。如我国最大的药品流通企业国药集团,药品销售的利润率只有千分之几,几百亿的产值,年利润不及一家大一些的医院。这样想来,公立医院千方百计想戴的“公益性”帽子,委实有点小了。

  比较麻烦的是不良的医疗卫生资产。在大医院对医疗市场无障碍的巨大吸附作用下,不少公立小医院、街道乡镇医院,处境艰窘,成为卫生部门的包袱。现在,正好统统打包,组织进基本医疗服务体系,即社区或农村医疗系统,如实行“收支两线”,即在现行管理体制不变的情况下,由政府来举办或财政补贴,那就功德圆满了。

  主导与主办没有厘清的情况下,过分强调政府主导是危险的,极易把行政监管、服务型政府,混同成“包办型”政府,赋予某些政府行政部门极大的权力。比如医疗机构合理支出的审定权、医疗机构运行经费的下拨权、医疗机构管理层的任命权、医疗服务和药品的定价权、基本药物生产的定点权、基本药物以及耗材和设备的集中采购权、基本药物的配送权,以及政府直接组织,由企业出资、“垫资”的药品招标采购等商业活动。如果这样,权力寻租将不可避免,以这样为原则进行改革,很有可能毁掉一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官员。深圳药品集中招标采购中发生的腐败窝案,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北大医改方案的起草者刘国恩教授,其观点则倾向于充分发挥市场的作用。

  刘国恩说,尊重市场规律是新医改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点。尽管医疗服务具有一定的公共产品属性,但仍具一般商品的特性。市场机制在这个领域里并没有完全失灵,而是仍有巨大的发挥作用的空间。美国医疗体制的问题并非一些人想象的那么严重。解决看病难等问题的关键是取消对医疗机构的诸多管制,进一步解放市场的力量。(《激辩新医改》,《经济观察报》2009年6月15日)

  他认为,公立医院不应该再回到计划经济时代,应在产品的供给上鼓励市场化的竞争,促进效率和让价格回归理性。财政补贴的方向应是补给患者,即实施覆盖全民的基本医疗保障体系,提高患者的购买力。

  “要先把产品的提供最大化,然后我们再来谈分配。现在大医院患者人满为患,说明这个市场的供给是短缺的,一方面是供给短缺,另一方面是很多人的需求被抑制,这说明垄断的存在,也说明开放这个市场的重要性。”

  他认为,提倡

  把财政补贴补向公立医院,只可能会导致低效率和腐败。“补需方其实也是间接的补供方,补到患者手中,即赋权予老百姓,患者通过医保机构与医疗机构谈判,谁提供的产品好、价格低、服务好,就购买谁的,同时还拥有监督权。这些费用最终也是流回到供方手中。”与此同时,通过补需方的形式也同时一定程度上起到“管办分离”的效果,“现在的问题是,卫生部门并不愿意管办分离。”

  强调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引入公平竞争,极易被扣上“市场化”的帽子,在政治倾向上也比较危险。而提出让政府的投入和群众对医疗服务有更多的选择,而非代表某一个部门或既得利益的群体说话。在医改走向的争论中,很少有人愿给持此种观点的人搭建讲坛。因此,就比较落寞,其知名度也远不如借解读医改四处奔走、在媒体上频频露面、声名鹊起的专家教授。

  因为,以今天的社会中,恶性竞争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即使政策没有给正当公平竞争提供空间,用不正当甚至不法的手段照样能够实现。实际上,垄断和缺乏有效监管的公立、公办、国控等等看似健康的肌体,往往是最容易被“商业的手段”攻破的。

  在改革初期有一句常说的话“不找市长找市场”。反过来,找不到市场就去找市长 想想这些年来因腐败频频落马的市长们,还不够令人深思吗?现在,药品销售上,“药虫子”、医药代表们,同样不找市场,而专找院长找医生,依旧依旧,究竟谁肥谁瘦?

  2006年6月3日,北京大学光华学院组织的“北京大学三井创新论坛”上,李玲与刘国恩教授就新医改方案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尽管这只是一场教授或者专家之争,不涉及学术、品行、才能,但双方基本分歧已大体表达清楚,泾渭已分,高下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