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一直放在工作室书架上的旧埙,在开柜门时终于掉下,摔得粉身碎骨了。睹物思人,便想起了它的来历。此埙铭“清心”,本由曹节监制。曹节先生原为我少年时代就结识的一位音乐老师。八十年代时,他本是早年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挚友何粹、吴彤等人的兼职主科老师(教授笙与一些民族管乐等),本职在中国电影乐团(管弦乐团团长)。曹节先生出身于河北一个农民家庭,但在艺术上一直很刻苦。除了音乐,他还是当代颇有造诣的书法家。他的书法与篆刻在业内非常知名,开过几次书法展,出过一些字帖,其作品在日本等国皆被博物馆收藏。九十年代初,我与何粹等人曾一起参与制作过关于他的一部准纪录片《中国-曹节》,在台湾播出。因策划人和朋友们的盛情要求,我还亲自撰稿介绍了曹节先生的生平与作品,并虚构了我和他的关系——因其实我从未跟他学过任何东西,无论器乐还是书法。记得那时曹先生住在西直门一个破旧的小区内,荒草寒阶,断垣残壁,每次去看先生,一路上都能见到尘土飞扬。那时,曹夫人因孩子每日忙碌,而曹先生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书房中。床底下堆满了如山的印章,墙上和四周挂满了书法草稿,密密麻麻。炉子上总是烧着开水,窗台上放着乐器、古玩、石头……隐约记得他家的床头还总是有一幅字:业精于勤荒于嬉。曹先生看过我早年的诗集《半部经》,曾通夜阅读,激动之余,还用行草抄写了其中一首叫《忘记》的诗送给我。可惜在多次搬家的过程中,此幅珍贵的纪念作品不知丢在了何处。也许还夹在我的某一本书里,但一时找不到了。
我曾对何粹玩笑道:第一次听曹节之名,便让我想起东汉的同名宦官曹节(即“十常侍”之一)。其实,玩笑归玩笑,在我心里对曹先生是非常尊敬的。尤其是曹先生“每日晨起便写五百蝇头小楷”之功力,也对他在创作年代和生活中的典型焦虑和愤怒。因为这是很多艺术家都共有的那种焦虑和愤怒:即对成功、家庭责任、成就和精神修炼本身的急躁。这种急躁虽然是理想主义者的必需品,但在当今社会,却也带有非常大的负面影响和心理压力。譬如曹先生总是爱说:“学生们都来了……你们就只管出去折腾去好了,这块净土老师我给你们守着”。诸如此类。
“清心”埙是1999年我回国后,在曹先生家里所得。他还专门为我调了音,他说:“因烧制时,是一个学生在帮忙,有些音孔大小不准。你弹古琴,古琴一般琴曲是F调的(宫调),正好这个埙也是F调的,你可以拿去与琴友合奏”。说着,他就用一把小刀,在几个音孔上钻了半天,才交给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还谈了许多:其中谈到古琴与书法的关系、日本书法、明四家、王世贞、徐渭、翁方纲等……
2000年后,我再没见过曹先生。一直说去拜访,但都因懒惰耽误了。且一直未联系。
2006年,我在方庄工作室做书架,学生赵宁在测量墙壁尺寸时,不小心碰到埙。当时此埙掉下,但并未完全摔碎,还能吹,只不过中间有了一条隐约的、纤细的裂纹。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最让我惊讶的是,去年秋天,我突然得知:曹节先生竟然已于四年前因一种奇怪的胸腔癌症病逝。我这才意识到大遗憾。而且,他去世的时间似乎正是在此埙第一次摔下的时候。这种来自虚无世界的提醒,我当时却没有在意(若当时能想起来跟他联系一下,兴许能最后见一面)。如今,曹先生也和埙一样,在火焰与骨灰中化为了虚无。于是,我手里留下的这枚埙,便成了对他的纪念。本来,此埙我一直放在新工作室的书柜里。我以为关着的柜门会很安全。可惜,就对这一点点纪念,时间也是很残酷的。就在上周,鬼使神差,它最终还是掉下来摔碎了。而且碎得如此彻底。所谓成住坏空,人如此,物亦如此。那位想抹去一切的秘密君主,命运的审判者,似乎只允许我们保留对往事的记忆,但消灭一切物理原子的痕迹。
再过若干年,恐怕连这些个碎片,也都会化为尘土,不见踪影了。
于是我拍下几张图片,放在这里,权且作为我对曹先生的一点念想罢。
斯人已去,愿曹先生在天之灵在琴箫埙笛的鹤鸣九皋中,得到永远的安息。
2011年2月23日
(本文为今日暂时写的一点草稿笔记,日后有机会再重新整理细节)
埙底部印:曹节监制
百度简介:曹节,本名曹建国,中国著名民族管乐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奏员,世界艺术论坛终身荣誉理事,曾任中国电影民族管弦乐团团长。1949年生于河北昌黎,自幼受家庭熏陶,临习书法。60年代入京学习民族管乐,兼修谱曲创作。青年时期,音乐作品即已问世。音乐表演艺术更从舞台扩展至院校的讲台。随着笙管笛箫埙等民族管乐的逐渐精到,在书法、篆刻、东方美学等方面的造诣也逐渐被世人所瞩目。多次出国讲学,在国内外举办“曹节书法、篆刻、音乐艺术展”,出版和录制了多种音乐、书法、篆刻作品。对埙的研制、创作与演奏是曹节先生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音乐风格古朴真挚,倾诉心声、回归自我、流露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