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收藏热的背后(设计收藏系列之一)




艺术品原本是收藏、欣赏的对象,收藏家收藏给自己看,博物馆收藏给大家看。有时候因为某些变故,比如缺钱用,比如收藏家故世,所收藏的艺术品转到市场上,通过拍卖转手,就有了重新收藏的机会。比较重要的收藏转让、拍卖,很早就会有消息,要经过一段时间,再达成交割,转手收藏的。轨迹往往很清楚,也有混沌的时代,使得艺术品突然转手。比如1930年代,由于希特勒讨厌现代艺术,认为现代艺术是“堕落艺术”(degenerated art),纳粹便在欧洲扫荡现代艺术品。仅仅因为要给纳粹党筹备现金,才没有尽数烧毁,而是拿到瑞士拍卖。这样,大批现代艺术品才得以流到美国的大博物馆来。战后艺术品收藏比较稳定,除了19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中被日本人高价从欧美拍卖行买走的一些印象派作品之外,绝大部分的现代艺术品在欧美还是很稳定的,无论收藏,价格都有规律可循,投资、收藏、展示清清楚楚,很少见“黑马”情况。1980年代出现了“新表现主义‘,到1990年代初期,有点热络的迹象,但是那时候我多次在纽约的拍卖行上看到的,依然是投资人理性的表现,没有出现一窝蜂投入的情况.几年之后,这个流派冷落下去,也没有多少人被“套牢”。而艺术评论界在这些当代艺术品的股价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了评论界权威力量的支持,市场才可以比较理性。艺术市场是一个很有限的空间,只有这样的理性基础,市场才可以维持下去,收藏也可以继续。

中国艺术长期都没有市场运作,书画文物比较活跃的市场,长期以来仅仅局限在港台地区,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是一次破坏性极大的文化浩劫。我读到过一本陈岩写的回忆录《往事丹青》(三联出版社),作者长期在北京文物商店工作,经手的字画无计其数,书中说到他曾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外贸部门调到通县的“三间房”,清理“文革”中被扫荡抄没的字画。他说三间房仓库“占地百八十亩,分东西两院”,全部堆满了抄没的字画,上级派他和其他两人负责清理的的字画,数量竟有二十万件。因为抄没了好多年,堆在那里,保管不善,因此基本全部上霉了。那些字画一捆一捆地堆成一大堆,一捆十件,每捆的收入价格是2元人民币。陈岩清理的这个八号库,是“文革”初期从无锡运过来北京的,一直当垃圾堆着,到1972年才让他们清理,好一点的出口。当时全国都在扫荡文化,他清理的这批数量巨大的艺术品仅仅是无锡一个地方送来北京的,其他各地、包括北京的数量之大,难以想象。根据陈岩回忆,他在其中清理出不少珍品,以明清和民国时期的作品最多,郑板桥、四王山水、汪士慎、齐白石、高剑父、黄宾虹等人的作品比比皆是。这些“文革”中抄家出来的作品之多,让见多识广的陈岩都感觉到震惊,他说仅仅是清出来的黄宾虹的画,就足够办一个黄宾虹纪念馆用了。那些巨大的仓库,没有暖气,没有保护条件,除了他们清理出来的少数状况尚好的作品作为外贸作品出口了之外,其他的都不知去向了。这样惊人的集中销毁,可能是中国艺术史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了。几十万张作品,恐怕是几百年的收藏结果,竟然就这样渺无踪影,我们也只能唏嘘了。

近些年来,相比于西方最近比较疲软但仍然稳健的艺术市场,中国的市场却是惊诧连连了。开放改革前二十多年里,中国现代艺术市场的发展还是有些规律可循的;但是最近几年中,中国的艺术品市场却演变成了资金市场,当盲目逐利的资金涌入这个本来有自身规律的市场之后,价格起伏变化已经不是艺术品本身的价值所牵动的了。2006年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品市场出现了惊人的“井喷”,一些作品价格一直飙升,达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最近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有关于“艺术市场拍卖的资本定价时代-大鳄凶猛”专辑,里面集中了曾焱、马未都、李晶晶、邢海洋等专家、记者的文章、访谈,讨论了这个特殊的中国现象,指出大量资金涌入艺术市场之后所造成的无可奈何的情况,资金逐利的盲目性和狂热性,逼退了原来艺术市场的收藏力量,也使得艺术市场丧失了可以遵循的理性规律,这个专辑是我所读过的对于艺术市场情况最尖锐的分析,提供了很多数据,也有专家的真知烁见。那一天我从广州途经宁波飞大连,整个航程中都在细细地读着这些文章,感触很深。看完之后有一种凄凉感,艺术被资金绑架,喜欢艺术的人,还有那些以艺术收藏为己任的收藏家还能够做什么呢?每次在拍卖场出现一张好作品的时候,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在和这张作品永别了。

曾焱在文章中提到:“2010年一些市场研究者开始将国内书画市场价格暴涨,归因于从房地产、股票市场流出的资金入场”,估计2010年全国艺术拍卖市场的资金增量为200亿元,单就增量来说,已经接近2009年全年的成绩总额,2010年11月份21日王羲之的《平安帖》以3.08亿元成交,2010年11月22日李可染的水墨《长征》以1.075亿元成交,都是天价。曾焱称这种情况是艺术市场上的“货币战争”。

艺术品市场和其他市场——比如股票市场、期货市场不同地方,就是这个市场本身的流通比较小,因为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是有限的。艺术市场供应量少,而终端客户是私人收藏家、博物馆、少数对艺术收藏有兴趣的企业和组织,可以说在这个市场里货少、需求也不大,因此从19世纪以来,艺术市场都颇有自身的运作规律。参与整个活动的是收藏家、收藏组织、艺术理论家、艺术估价专家、加上艺术中介,比较简单。一件作品在收藏家手里往往存一辈子,据说极少数有收藏短于20年的作品被抛出拍卖的。当代艺术品的市场就更小,而且很谨慎,因为这些作品多半没有被拍卖过,市场缺乏信心,因此存在风险。艺术拍卖公司虽然不少,但是具有比较高的专业信誉的,来来去去也就是苏富比、佳士得、Phillips de Pury,Lyon & Turnbull 这几家而已。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品市场依然是美国(2009年占世界市场27%),之后是英国(21%)、中国(17%)、法国(13%)、意大利(3%)、德国(3%)、瑞士(2%)等等。

看到中国艺术品市场被资金充斥的情况,我是有种熟悉感的,因为我刚刚来美国的时候也曾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市场井喷。那次是日本资金涌入西方艺术市场,集中在印象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的作品上投入,市场非常扭曲。那时候日本经济强劲,在西方艺术市场上大肆收购艺术品。当时我在费城附近的大学工作,周末常常开车去纽约,除了看博物馆之外,也经由一位德拉华州威明顿的艺术商的介绍,去看过几次苏富比拍卖会的现场。那是日本泡沫经济最强劲的时候,日本资金在美国横行霸道,什么都收购,洛克菲勒中心、加州17英里的“卵石滩”高尔夫球场(Pebble Beach)、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等一批巨大的资产全部落入日本资金袋中。在艺术品收藏方面,也不遑多让。毕加索的《魔术师与小丑》、《皮埃华特的婚礼》,莫奈的《睡莲》中好几张,凡高的《向日葵》、《加歇医生像》、《鸢尾花》等等作品,还有大量印象派的作品被日本资本高价买走,梵高的作品曾经给拍出了5千万美元的高价,拍卖现场的人当时都瞪目结舌,当时美国人非常泄气,提出“日本人买下了美国”的说法。随着日本经济泡沫的破灭,银行里用于抵债的书画作品堆积如山,其中不少价格大致相当于原收购价格的五分之一,于是这些作品就再次转手。《红磨坊的舞会》、《水中倒影》等名画都以买价的一半价格出售。现在陈列在洛杉矶的保罗.盖蒂艺术博物馆中的《鸢尾花》,就是当时给日本人高价买走,之后又被美国人用很合适的价格买回来的,看见这张作品,除了对艺术品欣赏之外,总会勾起这段记忆,真是感慨万千。

投资资金涌入艺术市场,对市场整体是很具破坏性的。这几年美国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艺术市场比较冷落,我看反而是好事。和日本当年一度很热的投资不同的是,中国资金对西方艺术、特别对西方现代艺术并不感兴趣,而是高度集中在中国书画、陶瓷、玉器这类投资上,反而给西方艺术市场一个喘息的机会,整个市场看起来仍是相对稳健,发展得比较沉稳。我对书画、陶瓷没有研究,在这方面谈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如果觉得中国古代的家具、陶瓷、日用品具有投资价值,那么我看西方的日用品应该也同样有其价值和潜力的。

其实,在艺术收藏中,并非仅仅只有古董、绘画、雕塑这么几个类型,照片、海报这类作品也是收藏的对象,而设计作品,包括一些日用品也可以成为收藏的对象,这一点在国内的艺术市场中好像还没有任何迹象,也就留下了一个可能的市场空间了。经常有人会问我:还有什么可以收藏的?我说经典的设计应该是收藏的好对象,算是一种看得多了的体会吧。

 

 

 

 

2011年2月21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