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昨天与今天的历史叙述——读《晚清出了袁世凯》


 作者  凌琪

 

 袁世凯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当我还在70年代的学校大院里流着鼻涕奔跑的时候,广播站的大喇叭总是喊“袁世凯”,情绪指数类似平壤电视台播音员,每一次声讨,都像在一个铁板钉钉的坏名字上再敲一榔头。不知啥时起,“袁世凯”成了一个调皮小伙伴的绰号。现在想起,真是小子何德,竟然匹配得袁大总统一世枭雄的英名?

 

儿时的记忆强化了我对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名言的理解,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尤其是晚清历史,民国历史。死人与活人的距离越近,越是连着筋骨带着皮。当然,也不一定,记得大喇叭也骂孔老二,赞美秦始皇。

 

辛亥革命转瞬百年,有意无意像是赶一场百年大集,相关出版物纷纷登陆新书榜。单是《袁世凯传》这一两年就新出了好几种。我有些纳闷,这些书内容不错,可惜作者(也许是出版社的注意)太没想象力了,为啥都叫一个书名呢,难道,有一个“传”字就居庙堂之高,反之,就处江湖之远了?

 

《晚清有个袁世凯》是作家赵焰晚清人物三部曲的的最后一部。前两部是《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李鸿章》,三个人物,祖孙三代,一脉相承,形成了一个关照晚清历史的长篇叙事。《晚清有个某某某》,书名从语境上体会,随意,淡薄,长焦距观察,娓娓道来,允执厥中。没有一本正经,更没有假正经。

 

据说最不靠谱职业中,葡萄酒评论师位居前茅。同样一瓶酒,分两个杯子倒。他可能说一瓶像是小拉菲,三十万一瓶吧,另一并比较普通,长城。而实际上呢,可能是郊区大圩的(尝过,真不错)。也难怪,葡萄酒太玄妙,哪那像风行水上的白纸黑字,字里行间充满了作者独特的思维模式和文字基因。即便不熟悉赵焰文字的人,也能依照“独特”二字的提示,将其从文山字海中挑选出来。当年莫言评价赵焰的风格为“圆融”,可以理解为流畅,婉转,融洽无碍,有高人得道的意味。我翻了《晚清有个袁世凯》头两页,便轻舟直放,水流而下,不觉已过万重山矣!掩卷而起,推窗抒怀,脚下一片怡口莲软糖的玻璃碎纸。

 

吉百利糖果公司名下的小圆筒装怡口莲自从以戒烟糖的名义占据我的口袋后,渐渐地赢得了我的好感。巧克力的润滑,香甜浓郁,更有咖啡的焦香,补气提神。这与赵焰文章有很多相似之处。即便是粗粝艰涩的历史哲学,也被他提炼得简白晓畅,整篇文章有丝绸感,对了,我想起一个词汇——“势如匹练”。台湾作家张大春回忆,小学时看到一个同学写《异域》的书评,“很受触动——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笔法:‘邓克保先生,以其势如匹练的笔锋……’势如匹炼,这是我从没听过的词。后来才知道,匹练就是一块长布。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里边说的邓克保,就是柏杨。”言之不文,行而不远。文质彬彬,然后一纸风行,这应当是媒体人写史的优势所在吧。

 

诚如作者所言,“袁世凯这个人,从现在到今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是很难评说的。对于袁世凯的认识,是最能挑战既成历史观和道德伦理,甚至是最能挑战历史学本身的;它甚至涉及到人性幽暗的另一面,以及不可捉摸的宿命意义。”

 

赵焰将田野考察的最新成果,百般锤炼,不偏颇,不挟私,处理一些疑难公案和争锋相对的学术争论,也是合盘托出,任你选择。不动声色,不刷花枪,在学院派与民间网络评书派当中,拿捏精当,回避那些符号、定论,苛责、僵化的意识形态框架,还原人性,尊重历史人物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最终“穿林海跨雪原”,读完之后,惊回首,你便获得了一个崭新的视野。

 

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说,历史就是叙述,就是讲故事。作为西方历史哲学转型的代表型人物,他的说法自然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学术内涵。以往我们不理解,是因为只有大喇叭一个声音叙述历史,大喇叭怎么说故事,历史就是什么样的。它说扁担是朱德的,那就是朱德的,它说扁担是林彪的,那就是林彪的。幸运的是,现在,我们有了更多的声音,更多的观察历史、讲述历史、思索历史的条件和路径。最接近常识,符合逻辑的那一个故事,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故事。

 

“对历史清醒的探究,是由历史感决定的。历史感的培养,从来不只局限于历史本身,有关当今乃至人生的知识,更能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对了解过去形成帮助。现实当中永远存在一个神秘的通道,连接着今天和昨天。一个人,如果能够对现实加以清醒地甄别,就如同获得一副长焦距的望远镜,可以更清晰地目睹消逝的时光。”

 

赵焰的写作,时刻聚焦于这条隐秘通道。清末民初,中国历史与宪政民主最为接近,遭遇纠缠,最终擦肩而过。令辛亥精英回肠百结,黯然销魂者,立宪也,总统也,总理也,内阁也,国会也,咨议局也。如何解读?赵焰以权力和文化为入角,清晰明了。

 

“权力追逐的传统,对于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先天不足。新生的共和国就像一个早产的婴儿,整个机制还需要在实践中修补和完善,还需要一个正反馈的几度循环。如果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权力的欲望淹没了理想的追求和理性的精神,那么,权力的斗争的恶性循环会很快摧毁这个尚不完善的制度,剩下的只能是一场在虚假理想旗帜之下的争权混战。一切的一切,都会随之扭曲,最终成为这场混战的陪葬品。可以说,袁世凯推进社会进步的事业,是被另一个落入传统专制思想窠臼的袁世凯给亲手葬送了。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是诞生不了华盛顿的。”

 

赵焰以此接近了那条“连接昨天与今天的通道”。我想,这个隐秘的通道一定是人性铺就。权力欲望是人性的个体特征,而文化则是人性的集体轮廓。把握了这一点,这个“连接昨天与今天的通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当然,这只是哲学结论,赵焰说,“哲学不会让人得到最后的清晰。历史也是。或者说,只要是时间范畴内的东西,就存在着绝对不确定性,也没有最后的答案。”——幸好没有最后的答案,这样我们才能上下求索,永无止境。

(刊载合肥晚报2月16日B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