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


 

                                    石生

                                          ——涠洲纪事系列之三

石生的身体好是众人一致公认的。石生的身体结结实实像刚萌角的牛牯,臂上的肌肉起着棱棱,肩宽胸挺,总爱穿白背心,挺挺的胸膛很容易叫人想起女孩子,那时侯的女子孩子总千方百计将大乳掩得厚厚实实,仿佛要跟男孩子比谁的胸膛更平板。这就显得石生的胸膛出众。他的脸是标准的国字形,老是红润红润的发着光。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问他吃的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他从不生气也不遮掩,爽朗地回答:“吃番薯!”碰上熟悉他的情形的人则会说:“吃鱼。”对哇,那些做海的船佬就是这样健壮敦实,也是脸红得近黑,就因为吃鱼。石生虽然比我们在中学早混几年,可充其量还是个读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并非是船佬。如果是船佬他就不会在我们这批嗓音未变的少年的眼中特别抢眼了。

石生性格开朗,能说会道,语言风趣,走到哪里督是核心人物,很有人缘。据说他跟学校的老师关系很好,但就是非常讨厌教英语的z老师,那时学校里没有正常续序,知识课也不上了,全是学红宝书语录和劳动,那位z老师也给我们上过语录课,实质是语文课,却从未听他上过英语课。英语已定为修正主义的东西。石生讨厌z老师益于言表,因为那z很“革命”,没有一个老师像他那样带一帮学生去打派仗的。z老师的主要发音器官有严重生理缺陷,读音可能受到这个缺陷影响,石生大声地学他读m和n,那声音简直就像大水牛叫的“哞——”还难听吓人,每学一次都引起哄然笑声。其他人也曾像他这样夸张地模仿,但就是难以获得这样强烈的戏剧效果。

我们上学放学都不同路,石生的家在学校的北边农村,与他要好的我们这帮同学住在南边的小镇街上,正好是相反方向。大家往返学校都是一拨一拨的走着,像一群群赶坡的羊,杂乱的脚步把红泥路滚起一团团的尘埃。我们是一批迷惘的青少年,无课上,无目标,无约束,每天把这种赶路作为打发时间的主要活动。同一个方向走的往往也不知道人群中缺了谁,更不用说不同方向走的。即使其中谁缺了哪个,也没有人过问的。发现石生常常不来学校,那是我们突然有人想起他却找不到他人影的时候。有传闻说他夜晚去拾海参了。这是当时找钱的好营生,往往一夜晚可收入十多二十元的!那时的鸡蛋三分钱一个,人们的月工资一般也就是二十多三十元,如果是四十元以上的简直就是钱多得不得了的大干部啦,社会一定会有很多与其有关的故事流传的。石生他们挣钱多却没人知道,是他们静悄悄地干,也因为能去拾海参的人没有几个。石生他们去的地方是北港海面,那里海参多,水产站在那里设有收购点收购海参,拾到的海参上岸就能够卖了拿到钱。拾海参还有赶潮水,潮汐合适了必须抓紧时机去赶海,晚上去赶海,白天他们当然不会上学。原来如此,怪不得石生平时穿的是白衬衫,许多住在街上的同学也比不上他的。我突然明白石生的胸膛为什么像女人那样挺了,全是拾海参给练的,拾海参要潜入几米深的海底搜索,每次潜泳的时间越长,拾到海参的机会越多。他的肺部怎能不发达?学校没给我们知识,却给大量的空余时间。我们将那些时间混在了那团团迷蒙的红色尘埃里,石生将那些时间支付给浩瀚的蓝色的海洋。

学校宣布放农忙假,支援农村秋收。去哪个村庄由我们自己选择。我们十来个男生选择石生所在的村。每人分到一户去吃饭,集中在大队部的小阁楼上睡觉。石生出于友情来同我们一起睡,给我们带来不少欢乐。秋收的农村吃的东西比较多,有稣脆的花生,有极面的番薯,花生番薯吃的多屁放得特别响特别臭,石生与他村里伙伴都是放屁的能手。集体住宿有这样几个“炮手”,简直是炸了。

集体住宿的小楼阁每晚都很热闹,村里的大孩子都喜欢往那里跑,又是唱又是笑,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村里不少女孩子也喜欢来玩,有女孩子就有磁力。这些女孩子中有我们学校的,它们跟我们中间年龄大的男生更是有种亲昵感,好象我们下乡支农拉近了他们彼此的距离,消除了往日在学校时的隔膜。石生特别活跃,又会说笑,因此特别欲女孩子喜欢。

农忙假结束,离村的前一晚,村里搞联欢。我们所到的同吃户异常热情,每户都做好吃的,又象是约好似的都是做糯米饭。那糯米是刚收割的,饭里加入鱿鱼虾米等海味,香气四益,诱人食欲大增。又有红烧肥猪肉个别户杀了鸡。过节也不过如此。这么好吃的饭菜,我们这些体力劳动了十来天的男生无不放开肚子猛吃。这样联欢的时间开得很迟。我们进场时意外看见到处摆着一簸箕一簸箕炒熟的花生,还有一大桶菊花谅茶。农民们想得周到,一定设法让我们多吃又不伤神,吃炒花生会上火,喝菊花茶降火。所谓的联欢无非是唱几支当时流行的语录歌。我们排队站在打谷场中间,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唱《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石生带着村里的后生跟我们拉了几首歌。大家常到部队驻地看电影,见过部队怎么样拉歌也学会拉歌。节目完了,剩余的时间就是吃花生,喝菊花茶。一直闹到深夜。

吃喝太多,半夜就有人闹肚子。又是糯米饭又是肥猪肉的,再冲进凉茶一搅,再好的肠胃也顶不住,屁放得山响。石生有经验,说:“肚痛不是屎就是屁,放一放就好啦!”我们听他的,整夜在那小楼阁爬上爬下,痛苦又快乐的嬉笑,闹腾到雄鸡报晓。。。。。。

这次农忙假,我认识了石升的家,我们不时上门寻他玩。他的父亲是生产队长,终日为对里事忙,还没跟我们说过话。他母亲待人很热情,每回去都给我们做点好吃的。他的家境不错的。但是他家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在那里读到李白的将进酒。我见他家正厅那个已没有神牌的神台上有一本撕去了封面和封底,纸已经黄黑了的书,顺手拿起翻阅,一翻就翻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春丝暮成雪。。。。。。一气读完,被诗句深深震撼住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是我周身血脉贲张,沉寂的日子突然有了一种启示。。。。。。多少年以后,这种感觉始终在我人生经历中不褪色。那首诗仅读两遍就放下了,但它深深烙在我心坎上。如果不去石生家里,我会缺少这段经历。

学校那年突然开始征兵。那年头报名参军,是某些人的特权,但它依然是多少青年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高年级的男生里成分好的都跃跃欲试,磨拳察掌以图一试。我们议论说石生的家庭、身体条件那么好,他十有八九可以去的。他报名了,接着到什么体检等环节,好象都顺利通过,就等着通知。最后是另外两个父亲都是大队支书的男生被录取。石生被刷下的原因据说是血压高,大家听了也信几分,因为他的脸色总是那么红润。后来才听说,政审时发现他母亲的一个表兄即他得表舅,解放前曾经在国民党军队理当过兵,石生辩解说是被拉壮丁去的。不管如何去的,那就是社会关系的政治污点。

当兵的遭遇使石生灰林冷不少,说笑也少了。不久他们毕业离学校,石生成了回乡知青。不出半年,听说准备结婚的消息。他结婚没请我去,据说婚礼很隆重,按当地农村习惯大办酒席,尽管到处盛行革命,大兴移风移俗,结婚祝贺送礼的都是红宝书,跳表忠舞,他们居然不受此影响,不能不说是件显眼的事。

略过些时候,我们听说石生为什么速战速决办婚事的原因。他回乡后,大队起用了他当个村干部,经常有空与支书的女儿接触,那女子我们见过,人长得不怎么样,听说石生娶的是她我们有点失望,她怎么配得上他?况且那个村里那么多的姑娘,他找哪个可能都愿嫁给他的啊!石生也不解释,含糊其辞地说:无法脱身。有难言之隐。反正,结了婚意味着他跟我们拉开了关系,并在中间竖起了篱笆。。。。。。

从此,就再没有关于石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