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翁先生的才情与风骨


  知道牛翁其人,是从1985年创刊的重庆晚报头版他撰写的《朝闻夕议》;见识牛翁其貌其形其为其声,则是笔者1987年有幸加入晚报采编队伍之后了。不讳言,其时年及不惑、颇为自傲的笔者,对牛翁这两个字也是心怀敬畏的。

  

  敬畏的原因有二。

  

  其一,源于眼见为实。这个貌不惊人、体型瘦羸的老头子,居然才情横溢、精明过人且思维敏捷,每日从大量新闻线索中撷取一二评说引申,语言火辣犀利,道理简单明白,蕴意深刻透彻,读后如醍醐灌顶,痛快淋漓。最令人敬佩的是,此翁每日一议,滔滔不绝,撰文赛过母鸡下蛋,没有止歇之日,实让我等后生惊诧不已。更何况,报社每有聚会,牛翁先生便会一亮美声,不是唱歌,而是演说,人虽干瘦,口若悬河,声若洪钟,铿锵有力,因沧桑而沟壑纵横的脸也奔腾着欢笑,因坎坷而伤痕累累的心却洋溢着快乐,诙谐的语言让我们喷饭捧腹,满腹的经纶又让我们肃然起敬。

  

  其二,源于耳听为虚。上世纪80年代,历经磨难苦痛而后又被解放的我们这些人,对小平同志有着由衷的感激和敬意。有传言说,牛翁之父杨仲祥早年曾资助邓小平数千大洋留法深造,使得伟人有后来的大造化,也给中国人带来了大幸福。此说流传甚广,后来得以匡正,乃其舅公所为;但我想杨家作为富商中的仁者,济世扶危、积德行善确也是有依据的,比如1941年阳翰笙遵周恩来之命创立中华剧艺社,一帮剧作家、导演、演员如陈白尘、陈鲤庭、秦怡、舒秀文、谢添、顾而已、应云卫等等数十人,就是经年近弱冠的杨钟岫(牛翁)鼎力相助,说服家人,方才借居在都邮街柴家巷的杨家大院里,度过了漫漫抗战岁月,直至抗战胜利方才离开。整整四年多,杨家分文未取。

  

  此次牛翁诗文展,先生“保密”甚严,电台每月有一次专家听评会,我也忝列其中,他居然滴水未透;开展后我正在深圳私访,晚报副刊来电约稿,方知展讯;于是从深圳匆匆飞回,匆匆赴巴渝文化会馆看展,匆匆去先生府上叩访,回家躺于榻上回首往事,往事历历在目,先生教诲至深。

  

  记得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一本特写、散文小册子《瑞丽的故事》由西南师大出版社辑集出版,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冒昧找到先生,请他为我作序,先生不拿架子,也不推辞,很快写成了《留他年作野史看—非序之言》;先生在序中不但对我的陋作给予充分肯定,还针对其时新闻写作中的诸多问题和弊病作了科学的分析和评说,对我以后的报刊生涯有很大的帮助。

  

  牛翁先生不仅精于新闻、敢吐诤言,诗词歌赋也是一把好手,每有感悟,便出口成章,写成绝律诗篇,再加上一手嶙峋隽秀、风格别具的好书法,更让他的才情与智慧得以彰显。1992年,笔者从他处索得扇面一幅,上书诗三首,其中《七旬感吟》即是先生悬弧之庆时的心声,对我教诲甚深,影响久远,皆因为先生对人生、对功利的从容与淡定---

  

    年过七十自心宽,浮利虚名两漠然;

     怕听纷纭纠葛事,爱吹淡泊不经言;

     开篇每少从心欲,访友常多尽兴还;

     可惜闲翁非酒客,清茶一杯伴鸾笺。

  

  先生诗词成百上千,据说有求必应,出口成诗,落笔为书,其诗文书法散落于民间者甚多;而先生从不主动索求稿酬,给就坦然受之,不给也就罢了,反正诗从心生,书也一挥而就,对于他皆为快活之事,给不给钱,那就是区区小事了!

  

  自然,对时态世态,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

  

    家家店铺供陶朱,道上奔驰宝马车;

     四处闻呼尊老总,满街扛棒走农夫;

     巧徒一夕成新富,拙士常年守旧庐;

     莫羡炒文签售热,何妨静夜理藏书。

  

  令人敬佩的是,牛翁82岁那年岁首写诗一首“自省自勉”,实为与人共勉,闻者能不自省?此乃他为人、为文的风范所在---

  

    说短论长又一年,纷纭世相怕看偏;

  为民请命严遵法,娱众行吟岂附权;

  蜜语惕听堂庙上,牢骚细辨俚坊间;

  立言最忌怀私欲,不贵惊人贵寔坚。

  

  11月23日上午,我在观赏“老记者诗文展”后径往电台大院牛翁先生家叩门,说明来意,先生也不怪罪,与我侃侃而谈。我说,余薇野先生文中称您对错划右派、峨边劳教的事讳莫如深,诗文从不触及,何故?他说,不是不说,是夫人夏庆英不让提及,我不敢违命啊!原来,先生蒙冤开除公职、去峨边劳教后,夏庆英一人拖着几个孩子,苦不堪言,她是苦怕了,说写那些诗没好处啊!其后20年间,好多诗都被她付之一炬,最后只留下了8首。

  

  牛翁先生对我说,在峨边劳教那几年,他一直给少年犯当文化教员,再苦再累也没忘记写诗,诗反映心绪、寄托希望,他曾写了这样一首诗自娱---

  

    含羞带愧上讲台,教人劳教事新鲜;

     师徒同是南冠客,不许称师喊教员。

  

  殊不知此诗在学员中流传,引起了监狱管理方的注意,叫他去谈话;幸好谈话的教育干事同情他,让他别再写这些惹事的诗,牛翁也就逃过一劫。此后他就只能把诗藏于腹中了。

  

  1961年,牛翁先生解除劳教回到重庆,因为缺乏营养得了浮肿病,医生都说没救了,可是牛翁的生命力竟是如此顽强,经过夫人的悉心调养和护理,牛翁竟然从大饥荒里捡回了一条命;瘦骨嶙峋的他到处找工作,打短工、学针灸,后来又去学校代课,挣几个钱来养家糊口;哪知文革中再遭厄运……就是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他依然有着乐观主义的情怀,写了不少幽默快意的诗,下面这首就是他50岁那年的感怀---

  

    月到中秋似宝珠,我逢知命反糊涂;

     行迷左右随风转,住落柴茅漏雨居;

     偶得闲词难应市,便习针砭未悬壶;

     经除四旧狂抄过,可读唯余半卷书。

         ----再经狂抄,家徒四壁,客问半卷何处,答曰在吾腹中。

  

  还有写合川二佛寺“怄佛”的---

  

    修得高行未入班,佛心人意两潸然;

     脚前欣见香三炷,毕竟凡夫爱散仙。

  

  我问先生何以如此博学多才,先生告诉我,他8岁时父亲便请了前清拔贡张怡园授其国学,还请了加拿大人爱尔堡教授英文,那时年幼,学得不认真;年轻时也写新诗,后来在华西晚报当记者,得社长、地下党负责人田一平先生提携,刻苦学习,努力实践,进步很快,那是他人生的一个关键时期。

  

  我说先生看似弱不禁风,却有如此坚韧的精神,不但经历了苦难,还活到了耄耋之年,如今诗文等身,精神抖擞,脚力雄健,声音高亢,耳聪目明,真有百岁之相啊!先生笑而不语,神态平和。我知道,在他这样的大师面前,一切颂扬之词都是多余,先生活得自在,活得坦然,活得充实。他以大师风范拒绝桂冠,因为他知道“老记者”这个称谓就已经够了,足以涵盖他风雨如晦的生活与生命了。

  

  对了,我曾问先生最想对媒体说的话是什么?

  

  他说,那也是老生常谈了,就是---我们的新闻工作者,我们的报纸电台,要转变文风。文风不改,腔调不变,不贴近群众,不写读者喜闻乐见的文章,早晚是会出问题的。此外,大家要认真考虑新闻工作者的职责,心思要放在工作上、学习上,而不是放在升官、发财上,人一想到升官发财,就没有心思做新闻了。

  

  真是一语中的。这就是一位九十高龄老记者的风范和情操,这就是诗书大家牛翁先生的才情与风骨。

  

                       2011年11月23日晚匆笔于听风楼

  

  

  牛翁11月23日上午在其书房

  

  牛翁诗文展在戴笠公馆旧址举办

  

  牛翁诗配苏葆桢画,珍贵之极

  

  牛翁与爱妻夏庆英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