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扬州师范学院(今扬州大学)东门左拐,迎面有一尊著名学者任中敏的塑像。任中敏是研究词曲、敦煌学、唐代音乐文艺的专家,对今天许多人来说,他的学问过于深奥,甚至有点偏远,因此,任中敏未免有点“冷”,就不足为怪了。不过,扬州大学能为一位专门研究词曲的学者造像,若没有点胸怀,恐怕是不行的。比如在北大,早就该有一尊胡适先生的塑像,不仅因为他是当年的北大校长,而且对于中国文化思想界的影响,在历史上并不亚于鲁迅。1918年,任中敏就读北大时,胡适是北大教授。任中敏读的是国文系,有没有上过胡适的课,未查考过,但从常识来看,胡适应当是任中敏的老师。
在任中敏眼中,他的终身老师是曲学大师吴梅(瞿安)先生。吴梅当时也是北大教授,正是在吴梅的赏识下,任中敏才开始专攻词曲,兼及其他,尔后,成为这方面屈指可数的专家之一。1923年,任中敏北大毕业,即任教东吴大学,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大学,客居吴梅家中,“尽读词曲善本”,继承老师的衣钵,成为吴梅三大弟子之一。任中敏几乎一生从事教育和学术研究,但因早年笃信孙文的三民主义,一度也从事政治,做过国民党元老胡展堂(汉民)的秘书。这段从政经历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影响了任中敏对中国现实政治的看法。
1930年,围绕制定约法等问题,胡汉民与蒋系发生争执,不久,遭到蒋介石的扣押,被软禁在南京东郊汤山达数月之久。胡汉民在政治上一度失势(几年后复被选为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任中敏转而从事教育和学术研究。1936年5月,胡氏在广州患脑溢血去世,任中敏未忘知遇之恩,于次年在南京栖霞创办“汉民中学”。抗战爆发,转迁广西首府桂林,其办公室即取名“展堂”。
吴梅三大弟子中,除任中敏和汪薇史(经昌),还有一位自署“江南才子”的奇人,此人就是卢冀野,即卢前,原名正坤。从学术经历看,卢冀野与任中敏同为现代中国治曲名家,有人甚至认为卢是“严格按照古典戏剧格律创作作品的最后一位剧作家”(朱僖语)。卢冀野与任中敏同为吴门弟子,一传其词,一传其曲,也是“曲学社”的成员。卢冀野是南京人,任中敏是扬州人,前者小后者八岁,两人交谊笃厚,犹如手足。
卢冀野是一位有着“赤子之心”的人,“在任何场合,只要有冀野在座,每个人都会感觉轻松愉快”(谢冰莹《记卢冀野先生》,台湾《传记文学》第二卷第五期,页23)。卢冀野以肥硕著称,堪比傅斯年。张恨水开玩笑说:“冀野辞藻无伦,而身体肥硕,可赠以词:‘文似东坡,人似东坡肉’”。卢冀野喜纵谈,“突梯滑稽,不世玩恭”(张友鸾语),豪于饮,喜于烟,“在小胡子下面,老是含着一支香烟,这是他的标记”。其酒量之大,在朋友圈中无出其右者。易君左是其生前好友,诗谓“一枝绝妙生花笔,不在诗边在酒边”,可见卢氏“嗜酒如命”之态。
与性格豪放的卢冀野相比,任中敏是一位中规中矩之人。他创办汉民中学,事无巨细,“要办的事,细微末节也写在纸上,不准稍有出入”。其独子在汉民中学就读,因触犯校规,竟逼其转学。性格上的差异,并不影响任、卢二人在学术上的合作与交往,两人对散曲之研究,或有超越业师的视野,郑振铎尝谓:“友人任中敏、卢冀野二先生于此最为致力,中敏的《散曲丛刊》实集十余年来散曲研究的大成。”
卢、任二人对各自的家乡情有独钟,多有文字留下。时在沪上创办《十日》杂志的张佛千说过这样一件事,彼时他每月自上海往南京一二次,卢冀野也返家省亲,“总陪我约二三文友到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扫叶楼等处茗座。一次他告我,二北(任中敏)说扬州好,作《扬州一半儿》曲。他说南京好,也作《南京一半儿》曲……”(张佛千《再记江南才子卢前》,台湾《传记文学》第三卷第二期,页23)。
卢冀野深知任中敏热爱家乡扬州,这首散曲小令以“风光何必数扬州”为首句,一再调侃任中敏的“几生修到住扬州”,鼓吹南京,不遑多让。在卢冀野眼中,莫愁湖堪比“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瘦西湖,正所谓“艇子飞来正好留,两温柔,一半儿斜阳一半儿柳”;玄武湖畔的艳迹与情致,豆蔻含羞的诱人玉笋,抑或清凉山斜来的秋叶,“无事相携扫叶楼,尽兜留,一半儿斟茶一半儿酒”。这首《南京一半儿》,实为戏作,知道的人可能并不多。张佛千称“可作南京掌故资料,将来可入南京市志”。
实际上,卢冀野的《南京一半儿》并不如任中敏的《扬州一半儿》写得更好,至少没有那份浓淡相宜的典雅或通俗,易君左认为任中敏“治曲学精于卢而天才略逊”,或有道理。《扬州一半儿》写于上世纪20年代,以“仙吕”宫调,曲牌乃“一半儿”,将扬州城的温婉风情以及普通人的生活一笔写尽,犹如一幅意境悠远的画卷,难怪卢冀野羡艳不已!
卢冀野先后受聘成都大学、暨南大学、中央大学,讲授文学和戏剧。担任过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自谓“四参国政,两度天山”,系指随于右任两次赴新疆考察。1946年,南京市政府初设“通志馆”,聘其为馆长。次年一月,南京文献委员会成立,“通志馆”改隶该委员会。1949年,大陆易帜,卢冀野因老母在堂,而滞留南京。或另有一说,其长子是中共地下党,受其影响,决定留在大陆。此时中央大学改名南京大学,但对卢冀野并未作任何安排。两年之后,因高血压、糖尿病、肾脏病并发症而早逝,只有46岁。
任中敏受聘为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不久被打成“右派”、“历史反革命”,或因胡汉民之故。我读过《冀野文钞》中的两种:《卢前文史论稿》、《卢前笔记杂钞》,任中敏的著作只读过《优语集》,此书辑录从西周到近代几千年来俳优艺人的“优语”近600条,较之王国维的《优语录》更多且广,其中箴讽时事之精彩戏语,令人拍案叫绝,掩卷沉思,足见这位循循儒者也有愤世嫉俗的一面。
刊于2011年1月30日《南方都市报》历史评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