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一)
从北京到庐山
王先金 编著
第五章 全国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4)
提出“党天下”的储安平
储 安 平
储安平是江苏宜兴人,1909年出生。早年留学英国,读政治经济学。他虽然早期参加过新月派,但留学英国的经历使他深受议会政治的影响,转而弃文学而从事政论性文章写作,他一直梦想办一张像《泰晤士报》那样的报纸。1946年他创办了《观察》杂志,一时成为新闻人物,也确立了他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
1957年4月1日,储安平受民盟主席章伯钧邀请,走马上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时,很快得知毛泽东邀请各民主党派负责人积极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消息。统战部的一位处长亲自打电话,请储安平到统战部组织的民主党派人士座谈会上去发言。
6月1日,储安平发言的题目是《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说“这几年党群关系不好”,“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问题上”。此言一出,像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全国上下义愤填膺,开始批判、驳斥。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当天下午,陷于口诛笔伐的储安平向章伯钧递交了辞呈。储安平从上任到辞职,他在《光明日报》总编辑职位上还不到70天,却成了中国历史最著名的大右派之一。那一年,储安平只有48岁。
1958年1月,储安平被戴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人也从《光明日报》弄回九三学社中央。
此后,储安平到了商务印书馆,担任校对工作,但大部分时间他无所事事。那时,第二任妻子已离他而去。“政协”在石景山模式口有个劳动改造的农场,储安平有时被派到那里劳动,放羊、种菜,还做过蘑菇培植。
章伯钧和储安平分别三年了,不知储安平的近况。
一天清晨,章伯钧对妻子说:“既然打听不到老储的情况,健生,你去看看他吧!”妻子去买了些高级糖果、饼干,第二天下午去了。
回来后,章伯钧的妻子对他说:“储安平开门,发现是我的时候,居然高兴得不知所措。拿出家里最好的绿茶,请我喝,一再问,伯老好不好?身体怎么样?我说,伯钧在所有朋友里面最掂记的是你,也最对不住你。他早就想来看你,只怕再连累你,所以先让我来探望,储安平听了这话,很感动。”
“他现在生活情况呢?”章伯钧问。
“我问老储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还好。虽然工资降了很多,但现在的日子过得简单,没有太大的开销,自己也节俭惯了。谈起日常生活老储说:‘李大姐,我带你看一样东西。’说完领着我出了北屋,来到院子的东边。原来这里盖了个小羊圈,养了些羊。有两只是母羊。”
章伯钧听不下去了,起身望着窗外,叹道:“不给他一点事情做!”
“给你做了吗?”妻子李健生反问了一句。
章伯钧用拳头狠拍击沙发的扶手,喊道:“我是老头子了,可安平还不到50岁!”
没过几天,储安平来了。他提着一个铝质高筒饭盒进来。“老储,你好吗?”
章伯钧大喜,握着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且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我很好。伯老,你呢?”
他们寒暄过后,储安平请李大姐快拿个牛奶锅来,一面说:“这是我佛晓时分挤的羊奶,特别新鲜,特意请伯老和李大姐尝尝。”
“你现在每天做些什么?”章伯钧问。
“两件事,读书,喂羊。”一会儿,李健生端上热腾腾的羊奶。章伯钧连喝两口说:“很好喝!不仅新鲜,气味也是好的。我喝羊奶,还是生平第一遭,谢谢你。”
“你们这样爱喝,以后,我还会送来。”储安平像个牧羊少年,兴奋不已。
章伯钧忙摆手,说:“千万不要再送了。你能来这里,就好,比送什么都好。”
储安平突然问:“有个叫李如苍的,伯老认识吗?”
“认识,认识,还很熟呢。日本留学生,浙江人,做过旧警察局长。解放后因为同康泽的关系,成了历史反革命……他处境窘迫,我却无法相助,但一直和他保持往来。”
储安平叹道:“你能和他这样的人保持交往,已算难得。如苍每次提及,都很感念。”他又告诉章伯钧,他和李如苍同在一个农场劳动,都是放羊……
“伯老,我们今后又会如何?”
章伯钧眯缝着眼,望着窗外说:“拖,混。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拖下去,混日子,也许是你我这样的人未来的出路。”
储安平告辞,李健生把洗干净的饭盒递到他的手里。他掂量了一下,说:“李大姐,你放进什么了?”
“康有为的女儿前些天刚送来两斤奶油小点心,是康家用侨汇券买的。我如果告诉她说,点心是和储安平分而食之。老人家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呢。”
过了一段日子,储安平又送羊奶来了。这次来,他和章伯钧谈的是自己的家庭婚姻。
储安平的第一任妻子,是他在光华大学的同学,人很好,复姓端木,名叫端木露西,出生于苏州一大户人家。她在苏州读中学时演过话剧,她演女主角,而男主角就是蒋纬国。在光华大学读书时,储安平与她相识。两人恋爱不久,储安平到了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留学,端木露西一年后也去了英国,在英国学教育学。婚后生活幸福,也有了孩子。端木露西的才能也比较出众,她跟储安平一起做到南京《中央日报》副刊的主编。后来由于两人的性格都倔强,妻子认为丈夫压制了她,两人离婚了。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后,端木露西受到牵连,虽然他们早已离婚,但因为有“共同的历史”,也被打成右派,但在1959年第一批就被“摘帽”了。
与妻子离婚后,储安平就自己撑持这个家,供养孩子读书上学。前几年(1955-1956),正是储安平“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和一位姓易的女士结婚了。想不到,反右以后,夫人和他离了婚,她还住着储安平的房子,却跟另一个男人明来暗往。储安平说:“伯老,即使闭户三日,你也是猜不到这个人是谁?”停了好一阵子,他说了三个字宋希濂。章伯钧惊诧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后来,女的随宋希濂搬走,并有话传来,说自己如今在社会交往和生活享受方面,比跟大右派强多了。易女士跟宋希濂结婚后,他们一起定居美国。
储安平依旧每天放羊、喂羊,参加学习接受批判且自我批判。
1966年的夏季,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章伯钧被关在小屋,吃着甩在地上的窝头的时候,他们开始打听朋友的情况。黄绍竤自缢身亡,章乃器惨遭毒打……不少人都被关进了秦城监狱。惟独没有储安平的下落。
9月上旬的一天,李如苍来到了章伯钧家。章伯钧急问:“如苍,红卫兵也去你家了?”
李如苍来不及回答,便说:“伯老,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章伯钧怯生生道:“是不是老储出了事?”
李如苍点点头:“我每天5点多钟起床,必出门,沿着什刹海转一转。今天也是这样。可是我刚要开门,便发现脚跟前有一张纸条。好像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说罢,就从白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章伯钧。章伯钧双手打开纸条,那上面写的是:“如苍兄,我走了。储”。
“那纸条是什么意思?”
“那纸条是向你我告别。”
李如苍听了这话,万分紧张,说:“他是不是投了什刹海?”
章伯钧仿佛从迷惑中猛醒过来,说:“快,快回去,守着什刹海。如苍,死也要见尸呀!”说罢,已是老泪纵横。
李如苍走了,在什刹海守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都偷偷来告诉章伯钧:没有见到储安平。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1966年9月初,储安平被关押在九三学社某处时,在与同屋的另一个难友交谈时,曾说起“塘沽距离天津有多远”之类的话题。储安平“失踪”后,难友把两人的谈话向组织做了交代,遂被质疑他可能跑到天津塘沽“蹈海”或“偷渡”。据储安平的儿子储望华说,早在60年代初,父亲便对他说过,他经常有自杀的想法。自从反右以后,他虽然写过检查、被劳动改造,但他却并不以为自己错了。
储望华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是1966年6月3日,那是个星期天,也是文革爆发的第三天。储望华当时已经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
几个月后,已经深秋。某天,储望华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九三学社一位梁姓女士的电话,她问他,你父亲是否到你这里来了。储望华很奇怪,反问:“父亲不是被你们押管着吗?你们不是正在筹备批斗他的大会吗?”他这时才知道,父亲失踪了。
此前,储安平曾经试图自杀过一次。当时他扫完街道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发现又有红卫兵来揪他去批斗,便从后院翻墙而逃,跑到数十里外京西青龙桥边的潮白河跳河自杀。因为河水比较浅,他被人打捞上来。那一天是8月31日,正是老舍投了太湖的那一天。
自杀未遂后,储安平被押回九三学社,被造反派看管起来。有一天,他从九三学社被放回家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20世纪80年代初,吴祖光访美归来。他打电话告诉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说:“有个老作家在美国某个小城镇的街道散步,忽见一人酷似储安平,即紧随其后,那人见有跟踪者,便快步疾行。老作家生怕错过良机,便连呼:储先生。那人听后,竟飞奔起来,很快地消失了。依我看,储安平可能还活着,在美国。要不怎么死不见尸呢?这个消息太珍贵了,你告诉李大姐。”
章诒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李健生说:“这不是储安平的消息,是储安平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