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一块二战纪念碑吧
在法国和英国,看到很多一战、二战纪念碑,有许多,许许多多,有的时候,甚至是在一个小镇的街拐角,在一条小路的尽头,你在不经意之间,就会看到一座、两座。欧洲,这片在一战、二战中严重受伤的土地,它不仅把战争记在了脑海里,也把战争塑在了大地上。
欧洲的战争纪念碑,给我感触最深的是:它们的目的多不在于歌颂这些英雄的丰功伟绩,而是在感叹那些年轻生命的消逝,为那些鲜活的生命被战争摧毁而悲痛。这些纪念碑,是矗立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母亲为死去的儿女的叹息,而大多不是对那些牺牲者的颂歌――它们一点都没有鼓励人去做战争牺牲者或者战争英雄的意思,相反它们是在为死者哀恸和惋惜,它们告诉人们战争的残酷,告诫我们再也不要战争,战争中没有胜利者,只有永恒的生命损伤,通过战争来解决纷争,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对于人类来说,都是悲剧。看看那些碑文,你就会深深地感悟到,为牺牲者所唱的赞歌并不能告慰亡灵,也不能抚平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们那伤悲的心!逝去的人最想要的是回家!母亲、妻子、孩子最想看到的是远行的亲人的归来,而不是对死亡者的赞美。
其实,无论怎样的战争英雄,如果用更高的生命准则来衡量,他都只不过是杀人多一点的优秀绞杀机而已,和绝对的生命价值相比,杀人的英雄,无论是为了“正义”,还是出于“邪恶”,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歌颂的。我们不能借我们对正义者的歌颂,对邪恶者的唾弃去宣扬暴力。况且,在人间,绝大多数“正义”和“邪恶”都是相对的,那些穿上军装走上前线的纳粹士兵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心目中的“正义”呢?在人间,多数情况下,“正义”和“邪恶”的分歧都不过是号召年轻人去送命的幌子而已――如果可能,我宁可相信生命的绝对价值,而对人间的正义和邪恶不管不问,我宁可相信这样一副图景:那些来到战场上的战士,他们放下屠刀,在生命高于一切的原则之下,通过理性对话解决分歧,而不是通过身体上消灭对方,拿枪对着彼此的心脏射击来解决分歧。
当然,我们将永远地记住那些为正义而献身的人,也将永远地憎恶那些因邪恶目的发动战争的人,虽然现阶段的人类有时还不得不被迫遵循战争的法则,但是这并不构成以暴力对待暴力,以绞杀对待绞杀的战争逻辑的歌颂。在东方,日本政府官员每年还在敬拜他们的战争英雄(他们每年参拜靖国神社,神社里供奉包括二次世界大战战犯在内的他们的战争英雄),在东方,我们每年在歌颂和纪念“抗战”的“胜利”,把通过死难得到的“胜利”当作“光荣”来祭奠和歌咏,我们把死者换来的“胜利”当作我们的光荣戴在自己的头上。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激发”着我们的年轻人,我们要他们时刻准备着为获得下一次战争的“胜利”而献身,而成为伟大的牺牲者;通过这种方式,每年我们的祭奠和歌咏就会转化成对当初那个敌人的永恒的“仇恨”和“诅咒”。在东方的大地上,每一座这样的纪念碑都是如此:他们是激发牺牲热情、战争渴望的发动机,他们是激发仇恨和诅咒的发动机――我们没有把它当作人类悲剧来哀叹、来惋惜的意思,相反我们认为他们死得“重如泰山”。这就是我们的纪念碑逻辑。
在伦敦一座普通的街心花园,我看到一颗广岛死难者纪念树――心里不禁感动。战争的胜利者,为失败者的死难感到哀恸,他们纪念那些在战争中死难的“敌人”,这是他们的大道德了。这样的人民有福了,上帝将保佑他们,赐给他们永恒的和平。因为他们的悲悯已经越过了了战争“胜负二分”的逻辑,“正义和邪恶二分”的逻辑,他们知道,战争中没有胜利者,所有的“人”都是战争中的失败者,所有的死难都是值得同情的宝贵生命价值的消失。在普利茅斯海军纪念馆参观的时候,馆里展示了一位英国将军说的话:在战争中谁也不能成为胜利者。不记得那位将军的名字了,但是,他的话的确是深刻的,一位军人,能这样看问题,实在是难得。
在剑桥,我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着军装,整装出发的雕像。那是一个早晨,被咕咕的鸽音唤醒了――有时候非常羡慕剑桥的鸽子,无论在什么地方,甚至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它们都是闲庭信步的样子。看着它们自由自在的身影:也许它们才是剑桥真正的主人吧。信步走上剑桥的街道,街上还没有人,晨曦的光已经照在远近的屋顶上了,但是,那光还是冷着的。昨晚放了半个小时的焰火,地上竟然一点没有焰火的纸屑,惊叹英国人的效率。Hill路。蓦然间,便看到了他,他在晨曦里,正大步向着镇外走去,但是,很显然地,他在回首望着什么,他是一个剑桥大学的学子,也是一个即将出征的士兵,他要代表剑桥人走上战场,从此他就要和这里的书斋生活告别,从此他就要和这里的和薰的晨曦告别,晨曦中他在频频地回首,他对剑桥的留恋是那么深切啊,和他大踏步走向战场的绝决是一样的,他对和平生活、书斋生活的眷恋啊,和他远离家乡去异国参战的决心是一样的。
我在想象,如果是在东方,我们会有一座这样的雕塑吗?会有一座着力展示出征学子对和平生活的留恋的战争纪念碑吗?我们的大地上矗立着无数的丰碑,但是,这些丰碑展示的只是渴望战斗、渴望杀敌的铁血战士,是一去不回头的勇气。对和平的向往和留恋,并不是怯懦,剑桥人并不怯懦,按照JONATHAN HOLMES的统计,单是剑桥大学女王学院在二战中就失去了116名青年学子,在JONATHAN HOLMES收集的名单中还包括一名叫 Pe Tsun Yen (1934)的中国青年。但是,剑桥人带着和平的渴望去战斗,剑桥人也认同这种价值观――他们让他们的战士在出征的征途上频频回首,回望剑桥。
在怀特岛(英国南部、毗邻普次茅斯)的沙滩边,有一座二战纪念碑,这座纪念碑的碑文没有说谁是永垂不朽的,谁是永远伟大的,它单单只是刻着“为那些在战争中没有归来的”。多好的话啊,那座纪念碑,刻着那样的字,它耸立在海边,就像一位母亲,在等待着出征的儿女从战场上归来,她在海边久久伫立,不愿意相信她的子女再也不能回来了,那“为那些在战争中没有归来的”字迹就像它的心脏,一直跳动在大海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为这样的母亲而落下同情的泪水,每一个有血肉的人都会为这样的“等待”而永远地憎恶战争,永远地祝祷世界和平。
在欧洲,看多了战争纪念碑,觉得它们有个共同特点:它们多在悲悼那些无名的生命而不是在赞美那些战争中的英雄――它们是反战的战争纪念碑。巴黎的凯旋门上自然镌刻着将军们的名字,但是,地上卧躺着的,那个永远有灯火在祭奠,永远有鲜花在痛悼的却是一位无名战士;伦敦格林公园里的加拿大战争纪念碑,它雕刻的是一些飘零的枫叶,那些被水流冲走的枫叶象征了在战争中死去的无名生命;海德公园附近一座战争纪念碑,雕刻了一座躺在地上的无名尸体,让人看到的是战争的残酷,它告诉我们战争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而是血腥的死亡之地。这里没有真正的英雄,那些把死亡加诸于敌人而保全了自己的人,是胜利者吗?是英雄吗?在生命的哭泣之中,谁能高昂着头颅,说自己是英雄呢?为了正义而举起的刀剑就不是屠刀了吗?为了正义而杀人就不是杀人了吗?上帝爱义人也爱不义的人,他让阳光照在义人的身上,也让阳光照在不义的人身上。让我们学会宽容吧,只有宽容,宽容到“爱你们的仇敌”的宽容,才能化解仇恨的坚冰,让仇人握手,让憎恨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