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九
鸡鸣丑,愁见起来还漏逗。
裙子褊衫个也无,袈裟形相些些有。
裩无腰,袴无口,头上青灰三五斗。
比望修行利济人,谁知变作不唧溜。
平旦寅,荒村破院实难论。
解斋粥米全无粒,空对闲窗与隙尘。
唯雀噪,勿人亲,独坐闲时落叶频。
谁道出家憎爱断,思量不觉泪沾巾。
日出卯,清净却翻为烦恼。
有为功德被尘幔,无限田地未曾扫。
攒眉多,称心少,叵耐东村黑黄老。
供利不曾将得来,放驴吃我堂前草。
食时辰,烟火徒劳望四邻。
馒头槌子前年别,今日思量空咽津。
持念少,嗟叹频,一百家中无善人。
来者只道觅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
禺中巳,削发谁知到如此。
无端被请作村僧,屈辱饥凄受欲死。
胡张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
适来忽尔到门头,唯道借茶兼借纸。
日南午,茶饭轮还无定度。
行却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
苦沙盐,大麦醋,蜀黍米饭韮莴苣。
唯称供养不等闲,和尚道心须坚固。
日昳未,这回不践光阴地。
曾闻一饱忘百饥,今日老僧身便是。
不习禅,不论义,铺个破席日里睡。
想料上方兜率天,也无如此日炙背。
晡时申,也有烧香礼拜人。
五个老婆三个瘿,一双面子黑皱皱。
油麻茶,实是珍,金刚不用苦张筋。
愿我来年蚕麦熟,罗睺罗儿与一文。
日入酉,除却荒凉更何守?
云水高流定委无,历寺沙弥镇常有。
出格言,不到口,枉续牟尼子孙后。
一条拄杖粗刺藜,不但登山兼打狗。
黄昏戍,独坐一间破暗室。
阳焰灯光永不逢,眼前纯是金州漆。
钟不闻,虚度日,唯闻老鼠闹啾唧。
凭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个波罗蜜。
人定亥,门前明月谁人爱?
向里唯愁卧去时,勿个衣裳作甚盖。
刘维那,赵五戒,口头说善甚奇怪。
任你山僧囊罄空,问著都缘总不会。
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暂止。
恩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几?
土塌床,破芦(竹/废),老榆木枕全无被。
尊像不烧安息香,灰里唯闻牛粪气。
品析: 有不少人认为,这首“十二时歌”卑屑不堪,决非“赵 州古佛”这位伟大禅师所作。笔者认为,若无缘故,《古尊宿语录》决不会将其收入。《古尊宿语录》成书于宋代,去赵州之时不远,且编撰者亦有法眼,决不会误收。
这个“十二时歌”,是山乡穷僻寺庙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一般僧人生活和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人们对于佛教修行,只看到其智慧光明,悠逸自得的一面,而没有看到这恰恰是与精神中、生活中的困惑和烦恼相互激发所溅出的火花。这恰恰是修行用功的最好时候,“烦恼即菩提”嘛,离开了这些精神状态,离开了在其中的修行,又哪里去寻找菩提呢!如果寺庙生活如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只要出家了,个个都是菩萨,修行和参禅还有什么必要呢?
从另一个角度上讲,禅宗内还有这样一种公认的过程,即悟前山是山,水是水;悟时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悟后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所以这个“十二时歌”的辛酸和苦涩,恰好正是悟前悟后用功的“道场”,无魔不成佛嘛,若能在其中得以开眼,得到受用——儒家尚且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风范。出家僧人难道仅会在其中苦吟么!
所以,美化了的,文彩化的禅生活和禅修决定是不实际的。“禅悦为食”的境界,也决非如士大夫们所描绘的那样“极乐”。“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只看一边都是错的。而且,以赵州禅师的禅修境界,他老人家早已用不着给人谈玄说妙了。“如何是佛?”——“庭前柏树子”,“吃茶去”? “老僧在青州做一布衫,重七斤”,“镇州出大萝卜”,这一类被禅林广为传颂并为之倾倒的“妙语”,不是与这个“十二时歌如出一辙吗!”
赵州与宝志和尚的这两篇“十二时”组歌,如一阴一阳,一正一反,一虚一实,反正对照,相互映照,恰好如天衣无缝那样,可以涵盖人们修行中的每个角落。赵州的这“十二时歌”明白如乡村俚语,就无须逐句阐述了。
(赵州禅师的十二时歌,在《赵州禅师语录壁观》中有详细的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
云门文偃禅师十二时歌
夜半子,愚夫说相似。
鸡鸣丑,痴人捧龟首。
平旦寅,晓何人?
日出卯,韩卢枯骨咬。
食时辰,历历明机是误真。
禺中巳,去来南北子。
日南午,认向途中苦。
日昳末,夏逢说寒气。
晡时申,张三李四会言真。
日入酉,恒机何得守。
黄昏戍,看见时光谁受曲?
人定亥,直得分明沉苦海。
品析: 对云门大师的这个“十二时歌”又该如何理解呢?一句话,就是让人思维分别无落足之处。
雪窦重显禅师十二时歌
平旦寅,朕兆之前已丧真。
老胡鹤树渐开口,犹举双趺诳后人。
日出卯,万国香花竟头走,
邯郸学步笑傍观,岂知凶祸逐其后。
食时辰,大响哪堪列主宾。
维摩香饭本非赞,怪他鶖鹭独生嗔。
禺中巳,荆棘园林通大地。
南北东西卒未休,金刚焰复何处起?
日南午,寥廓腾辉示天鼓。
欝头蓝已定全生,何假周行夸七步!
日昳未,碧眼朝来欺汉地。
九年计较不能成,刚有痴人求断臂。
晡时申,急急逃生路上人。
草鞋踏尽家乡远,顶罩烧钟一万斤。
日入酉,室内覆盆且依旧。
尘尘彼彼丈夫儿,井中之物同哮吼。
黄昏戍,寰中不碍平人出。
瓦砾光生珠玉闲,将军岂用驱边卒。
入定亥,六合茫茫谁不在?
长空有月自寻常,雾起云腾也奇怪。
半夜子,樵唱渔歌声未已。
雨花徒说问空生,高枕千门睡方美。
鸡鸣丑,贵贱尊卑各相守。
忙者忙兮闲者闲,古今休论自长久。
品析: 云门大师的“十二时歌”,的确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雪窦重显禅师这一组歌,又何尝不是如此。总之正是那句老话,禅师们的作略,就是要使人们的思维在其中寸步难行,在思维无立足之处,你就会明白其中所说的一切了。尽管雪窦禅师这个“十二时歌”其中也有可解之处,但千万不能用心去“解”,一去“解”,禅师们就会笑你犯“愚痴病”了。
汾阳善昭禅师十二时歌
鸡鸣丑,百福庄严莫自守。
开门大施济饥贫,英俊还须狮子吼。
平旦寅,顒顒端坐自安神。
四句百非都不著,四明照出道中人。
日出卯,不用思量作计较。
人来远近少知音,不肯休心任烦恼。
食时辰,钟鼓分明唤主人。
随方供应福人天,万德庄严是正因。
禺中巳,更莫多求乐余事。
三乘五性梦中尘,灵光直出如来智。
日南午,真性分明应今古。
回光普照勿亲疏,不信依前受辛苦。
日昳未,平等舒光照天地。
江海高山总不妨,这个分明智中智。
晡时申,万别千差识取真。
一正百邪俱不起,十方圆通号世尊。
日没酉,诸行无常不长久。
经行坐卧不生心,便是余家真道友。
黄昏戍,寂静安禅功已毕。
了了通身六道光,错解还同漆中漆。
人定亥,一念不生无障碍。
道合天机性宛然,妙旨玄通观自在。
夜半子,大智圆通无彼此。
迷悟还同镜上尘,尘镜俱亡更何事。
品析: 汾阳禅师这个“十二时歌”,比起前面两位云门宗大师的通晓明白多了。其中的道理,前面众多的诗偈中已经反复阐述,这里就无须再说了。禅宗的心法,就是要让参学者“念念在兹”,用文革期间的话说,就是“年年讲,天天讲,日日讲,时时讲”,而且要做到“念念不忘”。这样,才可以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使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禅宗的心法、功法、力量大着哩!
文殊道登禅师十二时歌
鸡鸣丑,真机密密翻斤斗。
一点明星暗室来,凉风泼我娘生肘。
老祥和,无何有,起来礼颂还依旧。
老鼠不来偷我油,米筐犹闻声打斗。
平旦寅,不烧香去占虚名。
禅床静坐劳筋骨,且下经行走一巡。
休拟议,勿追寻,一念无为百不生。
了了了时无可了,真真真处绝非真。
日出卯,打开门户光皎皎。
青山依旧不曾移,室内无尘奚用扫。
剔明灯,穿破袄,拂拂清风谁觉晓。
鹊噪鸦鸣动我机,分明原是自家宝。
食时辰,火板声声报众闻。
藿饭藜羹百味足,淡茶苦菜一腔清。
吃却了,自家评,摘叶寻枝我不能。
钵底明珠光灿灿,口中三昧咽津津。
禺中巳,妙用纵横无忌讳。
眼里不栽荆棘花,脚下何尝有关系。
道不修,禅不识,胸中唯觉虚明地。
等闲拈起七斤衫,直使人人全体会。
日南午,随分随缘只么度。
心地不容正觉生,口中且吃油盐醋。
这东西,唯自悟,酸甜苦辣皆圆具。
西天东土总皆然,有甚男儿没去处。
日昳未,光阴渐渐衰将去。
我侬到此自承当,会得来时还不是。
自修持,自评治,个事原来非容易。
但使身心宽觉空。一超直入如来地。
晡时申,天地为栏一体中。
独有草庵分寂寞,且无俗客到山门。
风无动,雨无惊,此事人人本现成。
狼藉一腔唯自得,殷勤驯服赵州宾。
日入酉,群灵不动山河走。
清机一点少人知,八万门头自卫守。
莫沉空,休抱有,性天明月光已久。
堂堂个事没遮栏,觉得来时不唧溜。
黄昏戌,黑地穿针莫照顾。
分明一个好机关,绵绵密密扎不入。
风一龛,月一窟,潇潇洒洒无回互。
独晚无依到上方,放出麾尼珠闪露。
人定亥,一轮明月无边界。
宇宙山河冻底穿,世出世间无挂碍。
这些儿,没依赖,养就银缸冰一块。
沉沉寂寂就中悬,冷冷清清常自在。
半夜子,静听松风说道理。
泥牛吼处碧天寒,木马嘶处波浪起。
起无起,止无止,蟭螟吸干沧海水。
我侬有首倡初歌,试听啰啰啰哩哩。
品析: 文殊道登(1620—1679)禅师,清初住成都文殊院。在明清两代八股禅蒙混天下,而禅风日颓的年代,他“痛时风不古”,虽曾多次住持著名大庙,最后却隐老于文殊院内,并将“平生言句,尽付煨烬”。只有这“十二时歌”,为其友生文殊慈毒禅师所记,方得以保存下来。
道登禅师的这篇“十二时歌”,平白如话,没有半点刁钻矫情和故弄玄虚之处。所及之处,不外是自己的生活和精神的平实写照。就是这样平实的写照,反而表现出他自己高古的禅风和如实的悟境,这在清代的确是不多见的。
在这“十二时歌”里,道登禅师文若其人,自甘淡泊,不务虚荣,功夫是极深成老到的。如其“了了了时无可了,真真真处绝非真,”对内,可以说看破了禅宗的机关;对外,可以说是对某些禅师的讥讽。再如“道不修,禅不识,胸中唯觉虚明地”,则真是老实到顶了,唯独这种朴实和坦白,不把自己放得太高,不去神话自己,更显出他修行的真实和可贵之处。再如“心地不容正觉生”,“随分随缘只么度”,“我侬到此自承当”等等,无不纯熟圆融。
成都文殊院有高僧如是,但因文殊道登禅师隐遁无为,毫不张扬,故三百年来几乎无人知晓。这三百年间,文殊院香火甲于西南,冥冥中是否有道登禅师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