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春涧秋潭——《禅宗杂毒海》选析(7)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七春涧秋潭——《禅宗杂毒海》选析(7)

登 祝 融 峰

南岳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

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

                              宋·虚堂智愚

品析: 这首诗,一句一句看去似乎平淡无味,若一气贯通,那就气势不凡了。“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没有攀临绝顶之人,是没有这样宏大感受的。另一方面,没有领悟到禅的崇高境界,也不会产生这样感受的。如今乘飞机对许多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在万多公尺的高空中尚没有如此感受,登一登山,哪来如此的灵气与豪气呢!

岷峨华顶远俯伏,九华五老来相朝。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

                               宋·虚堂智愚

品析: 没有上一首诗,这一首诗的气韵就不得而彰。真是卖瓜的说瓜甜,谁住在哪一座山,便认为天下莫高于此山了。你看,岷山峨眉都远远的“俯就”,在南岳衡山的祝融峰下俯首称臣了。而九华山、庐山(五老峰在庐山)也同样如此,真的是“唯我独尊”了。这与其是以山自骄还不如说是以禅自“骄”,在南宋末期的禅宗大师们中,虚堂智愚的确也算是一位高人了,平时惯受诸山长老的礼敬,身分地位在此,也该他作如此之说。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李白曾有“危楼高百尺,上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句,但百尺危楼与这祝融峰,差距就太大了。这里的老和尚闲得无事,哪天不在云霄里过活,何须去“摩”!

南岳衡山是禅宗祖庭重地。南岳怀让祖师住持于此,马祖道一得道于此,石头希迁又宣化于此,历代高僧辈出。虚堂智愚禅师作此之赞亦不为过。

在查阅《虚堂智愚语录》时,发现这两首绝句原是一首律诗,《禅宗杂毒海》不知怎的竟一分为二了。今仍循《杂毒海》的编排,就不必另说了。

渔  父

篮里无鱼欠酒钱,酒家留下钓鱼船。

几回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

                            ?·西湖僧

品析: 初看这首诗描写了一位运气不佳的渔父,没有钓到鱼卖,吃了酒后没有酒钱,连船都被扣下了。其实是暗喻禅宗的用功方法。唐代香严禅师说:“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你看,这位渔父“几回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真是参禅参到进退两难时的绝妙写照。

宿 雪 峰 庵

雪深麇鹿无行迹,云外樵归何处笛。

老禅骑虎不惊人,猿拾荒苔挂高石。

                              元·笑隐大訢

品析: 笑隐大訢禅师夜宿福州雪峰某庵,写下了这首既清幽、又神奇的诗句。元代兵荒马乱,福州哪里如今天这样繁华呢?平时麋鹿出没,今天雪大,不畏人的麋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在这夜深雪飞之时,传来阵阵樵夫归来的笛声。那笛声隐隐约约,似闻非闻,不知在天边云外的哪一方。

庵中的老禅师骑虎踏雪而归,彼此见惯了,我也常借虎力为足力啊!古代禅师养虎守山门的不为少数,近代亦间有所闻。

“猿拾荒苔挂高石”,山僧养虎的虽有,但总不如养猴子的多。济公的师父灵隐慧远禅师,就养有一头白猿,并为他送终。猴子养了多年,乖巧甚通人性,也能做些杂活,你看它听从主人的吩咐,在雪后把石径上的荒苔剥下,放在路旁的石头上。

这是多么祥和的情境,人与自然的这种画卷,在大都市里已经绝迹,在某些丛林里,尚可一见,如《人猿泰山》这部由生态保护主义者拍摄的情境,但对人类绝大多数人来说,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只有在动画片里才看得见了。

双髻峰有怀高峰和尚

双髻峰深古道危,不来夜半叩柴扉。

六年底事成遗恨,寂寞空山子规啼。

                               元·中峰明本

品析: 高峰原妙是元代著名禅师,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圆寂,六年后,中峰明本到天目山双髻峰礼高峰故居,有感而作了这首极有情感的诗。

高峰是中峰的老师,是元代禅林中的一大怪杰。他“住龙须九年,缚柴为龛,风穿日炙,冬夏一衲,不扇不炉,日捣松(叶)和糜延息而已”。清苦孤硬到如此程度。元灭南宋,他只身入西天目山狮子岩,“岩拔地千仞,崖石林立,师即营洞小室丈许,榜曰死关”,在深山悬崖的洞中闭“死关”,可说宋以来三百年第一人。不仅如此,他还不许任何人跟随服侍,无锅无碗,两日一飱,用破砂罆煨点野菜芋头吃上一点过日。岩洞与山下只有一长截竹梯,就是最亲近的弟子也不允许上来,当然他也不下山。这样险峻的禅风和清苦的生活,仍然吸引了众多求道的人,中峰明本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并在这里见道开悟。

中峰对其师感情极深,对以往那一段清苦的日子也极为留恋,这是道情,也是人情,但非一般的人情。高峰原妙禅师的这种禅风,对明清时的禅宗影响极大。

“双髻峰深古道危”,这个“古道”,既指高峰狮子岩那一段路程的险危,也暗喻禅宗消沉,在八股禅、文字禅、狂禅盛行的那个时代,真正的禅宗人物已寥落辰星,后继乏人了。“不来夜半叩柴扉”,人去楼空,这里是人去洞空。六年前还学者云集,听高峰开示说法,如今是岩上岩下,洞里洞外寂无一人,半夜里再也听不见“叩柴扉”——夜半启请那动人的声音了。

“六年底事成遗恨,寂寞空山子规啼。”六年来,中峰不知有多少心里话要对老师说啊!可是却无法说起,成为心中的遗憾。在这空寂无人的深山里,只有一声声的子规在啼唤,似乎如我的心情一样——老师,您归来吧、回来吧……

客 中 闻 讣

讣音遗我客床头,话到轮回鬼亦愁。

肉眠未空今古梦,满天霜月晒骷髅。

                              元·中峰明本

品析: 生死问题是人生的一大根本奥秘,人生从何来?死向何去?有没有灵魂?有没有轮回。这都是佛教徒的家常话,禅师们更是把这个问题贴在鼻头上朝参暮省,以求旁通“向上一路”。

中峰对这个问题有极深刻的体验,因为他原为这个问题出家的。十五岁时,他就在思考“生是不生,为什么却被生死流转”这个令老和尚都头痛的问题,一见高峰,便为其所识,为中峰剃度,并收为入室弟子。有一次,外面谣传宫廷要选童男童女,他就问老师:“忽然有人要向和尚讨童男童女时,怎么办呢?”高峰说:“可以,我但付竹篾子与他。”中峰于此,言下大悟。

 正是因为对生死问题有着深刻的体验,所以一当听到某人讣音时,中峰才写得出如此纯熟的有关诗句。

中峰见道后离师游方,或船或庵,居无定所,这是他在一家客栈暂住时,听到的讣音,“讣音遗我客床头,话到轮回鬼亦愁。”出家人天天都在说轮回、生死,但真正到了生死那一刻,马上就要面对轮回——到底眼睛一闭到哪里去?自己作得主吗?放得下心吗?这不是耍嘴皮子、笔杆子的事,是生命自身马上就要兑现承当的事,这真是可以使“鬼亦愁”的啊!

“肉眠未空今古梦”,死人如何且不说,活着的人这时如何?“肉眠”而已,并在这百年中做不完的“今古梦”,百年之中的“肉眠梦”都没有醒啊!——听到讣音的人能醒吗?

“满天霜月晒骷髅”,一边是“肉眠梦”,一边是“晒骷髅”,不仅是霜月、青天白日、大街小巷、山川湖海,人们若未“梦醒”,一切活动都如“晒骷髅”。中峰禅师对这个问题是尖锐的,不留情面的,是对众多学佛学禅人的一记重锤,几多人明白其中的苦心与道情呢?

扣    角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唐·圆泽

品析: 凡看过《三言》的人,对“三生石上旧精灵”这一故事可能感触良深。就是圆泽禅师见其好友李源居士生死、死生,并与之三世交往的故事。这一首诗,是李源第三次“转世”,为一牧童,向他说“缘分已尽,从此再不相见”后,回四川过瞿塘峡时所作。

“身前身后事茫茫”,圆泽与李源三世为友,交谊至深。目睹李源在生死路上来回三度,感到“无常”力量难以抗拒,人生脆弱,大道深玄,自然有一种“茫茫”之感。

“欲话因缘已断肠”,李源与圆泽有“三生”之约,这段“因缘”的确罕见,圆泽已老,李源缘尽,回思情境,怎不令人“断肠”呢!为赴李源“三生”之约,圆泽两度在李源去世后在“吴越”两地挨家挨户去寻那初生的小儿,真是“吴越江山寻已遍”啊!  如今缘尽,圆泽禅师也要回到蜀中,安排自己的后事了,“却回烟棹上瞿塘”,李源后事如何呢?这位圆泽禅师又后事如何呢?苏东坡写有“圆泽传”,有雅兴者自可翻阅。

过孙山人故居

溪边野竹映寒沙,茅屋青山处士家。

燕子归来寒食雨,春风遍开野棠花。

                               元·见心来复

品析: 孙山人是元代著名隐士,见心来复禅师云游时过其故居,写下了这首优美的诗篇。

通观全诗,春气袭人,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即使是到那些高级“度假村”也未必有如此的心襟,也未必品得出如此的情境。“茅屋青山处士家”,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处士”呢?在商业社会中,在金钱文化中,这样的“处士”在哪儿呢?

晓 过 西 湖

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

红日渐高弦管动,半湖烟雾是游尘。

                               元·天隐圆至

品析: 对西湖的咏唱,历朝历代累计不知有多少万首,而这一首却别具情怀,在众多的题咏中脱颖而出。

“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大多游西湖的,不是才子佳人,就是达官显贵,这类人多半是沉溺于“夜生活”的,哪能如僧人那样“闻鸡而起”呢!所以,当圆至禅师于天色初明之时路过西湖时,依然是“水光山色”,可四顾茫然,人们才入梦乡,哪里会如此匆匆地来观赏西湖的晨景呢!哪里会如此匆匆地赶来欣赏这西湖的第一春呢!

“红日渐高管弦动,半湖烟雾是游尘。”鸡鸣启明星动时,西湖笙歌才刚刚收场,有谁来品赏这西湖的“春晓”呢?但巳时一到,“红日渐高”,各路游人才纷纷光临,游船上洞箫长笛,古琴琵琶之声也悠悠而起,娓婉于整个西湖之上,杭州城中。但这类“文化氛围”,这样的歌舞升平,在老和尚眼里,只不过是“游尘”而已。如今的酒楼舞池,卡拉0K的主顾们,可曾知其中之味?

五  指  山

一叶浮天外,千山落镜中。

谁人挥双手,划破太虚空。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德清大师,被朝廷流放广东期间,也曾有缘赴海南一游。在游五指山时,写下了这首诗篇。有人说禅师是“太空人”,漫游于“太虚幻境”。这首诗,犹如今天太空飞船里的乘务员、科学家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的感受。真是“一叶浮天外,千山落镜中。”太空乘务员除了“太空行走”外,被封闭在飞船舱内,怎能“划破太虚空”呢?但对禅师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啊!

过天目山活埋庵

自古名高累不轻,饮牛终是上流清。

吾师未死先埋却,又向巢由顶上行。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师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这是他过天目山时,为“活埋庵”庵主所题的一首诗。某些禅师们有一些古怪脾性,爱取一些荒唐名号自娱,什么“懒残”,“愚翁”等,还有“瞎驴无见”这样的“芳名”。这里又多了一位“活埋庵”。明末政治惨酷,紫柏大师曾有“三负”引以自责,一是憨山大师蒙冤流放救助不了,是为一负;二是朝廷“矿税”扰民,不能为民请命,是为二负;三是《大明传灯录》未修,不能为佛法绍隆佛种,正本清源,是为三负。负者,有负于天下也。总的来说,就是在于对明末朝政未能有所影响,感到愧对天下。

紫柏憨山是有社会责任心的菩萨心肠,不舍众生,是名为佛。但这位“活埋庵主”却是彻底的遁世。《易·坤卦》说:“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这位庵主逃避世间达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但也乐得清闲,不像紫柏憨山那样八方奔走为民呼号,上受朝廷罪责,下受肌肤之苦。以至发出了“自古名高累不轻”之叹!是啊,紫柏与憨山二位大师,的确因名高而累,被小人诬陷,受到“杖刑”和流放,这对名望如日中天,举国景仰的高僧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啊!对崇敬他们的民众而言,又激起多大的激奋啊!

“饮牛终是上流清”,世风不古,千秋同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也是自然之事。紫柏大师以入世苦修为功用,蒙冤遭累之时,何尝不想入山清修,过点宁静的日子呢?

“吾师未死先埋却,又向巢由顶上行。”这位庵主不像紫柏大师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干脆以“死”来逃世,这样的洁操,是追慕庄子所赞叹连皇帝都不想做的上古隐士巢父许由的行迹。在这里,真不知紫柏大师对他是赞誉还是批评。各行其所愿,遂其所愿,非志向坚固者不能啊!

渡  曹  溪

踏来空翠几千重,曲折曹溪锁梵宫。

欲问岭南传底事,青山白鸟水声中。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师为明代高僧,与憨山德清大师交谊极深。当憨师蒙冤南谪之时,紫柏大师不远千里前往探望,这种生死之交,古来亦不多见。这首诗,就是紫柏大师探望憨山时,渡韶州曹溪时所作。   

“踏来空翠几千重”,憨山紫柏这样的高僧,戒律谨严,到老不坐车马舟船。当紫柏大师一听到憨山南谪之时,就不远千里,星夜兼行来到韶州,真是“踏来空翠几千重”啊!

“曲折曹溪锁梵宫”,如前所述,曹溪为禅宗祖庭,但禅宗的发展,也非一帆风顺,同样历尽“曲折”。如今佛法衰微,真是“梵宫”如“锁”啊!

“欲问岭南传底事,青山白鸟水声中。”紫柏大师毕竟是得道高僧,信心坚固,坚信佛法终将大兴。“岭南传底事”,明指六祖大师,暗喻憨山大师。水鸟林木,无不宣唱佛法,这是《阿弥陀佛经》中所介绍的极乐境界。在曹溪的渡船上,沙鸥白鹭、青山碧流,不同样在默默地向人们昭示这无上的佛法吗?既然如此,对佛教的那种忧虑意识也可以欣然放下了。

楞 严 废 寺

万花丛里画楼新,玉女凭栏天上春。

明月一轮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禅人。

                               明·紫柏真可

品析: 《菜根谭》曾说:“天之机缄不可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命运最爱捉弄人,对此,你有何高见呢?其实,天道如春夏秋冬,四时循环,万物万事的兴废也各有其内在的因缘,岂可去怨天尤人  此起彼没,此没彼起原是自然之事,只是一带私心,以小我来衡量,当然就有荣辱得失之感了。

  紫柏大师是菩萨行人,深明其中的道理,这首诗初看似有殷忧,细品就有万事皆空的感受。是啊,当年香火隆盛,名播四方的楞严古刹,如今已成废寺一座,而那小家小户,又岂能长久呢?

“万花丛里画楼新”,任何时候都有倾颓之壁,也有新建之楼。如今不知是那位长官或富豪,在这废寺旁建成了一座“花园别墅”。“玉女凭栏天上春”,既是长官富豪,当然会“金屋藏娇”,玉人翠袖敲金板,微启朱唇满怀春,人间毕竟是人间啊!

“明月一轮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禅人”。禅宗内曾有“欲界无禅”和“禅界无欲”之说。“天上春”和“天外冷”是一是二呢?那位“坐禅人”今又何在呢?

牛 头 寺

行过多岐又问岐,云林深处到来迟。

寺僧相见不相语,自对夕阳读断碑。

                               明·鲁山心泰

品析: 在南京牛头山幽栖寺旁,后人们在唐代牛头法融禅师清修之处盖了一座寺院叫牛头寺,并刻碑纪念。

“行过多岐又问岐”,《列子》中曾有“岐路亡羊”的故事,以为逐末亡本之叹。但人们惯作岐路之行,要回归大道谈何容易。只有少许道心坚固的人,才会“行道多岐又问岐”,虚心向高人讨教,并锲而不舍。虽然如此,那“落脚见道”的人真是少又又少,若有,大多为“上世修得”的。

其余的呢?当然是“云林深处到来迟”了。只要得以“归来”,回归于大道就是万喜之事了,孔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

“寺僧相见不相语,自对夕阳读断碑。”千辛万苦,终于到了。但“先到”的僧人们却无话可说,“大道无言”嘛,这一切又对谁说呢?夕阳无限好,还是看看介绍牛头祖师的那通“残碑”吧!

人们心中也有一块“无字”之碑,或完或残,自己能够读上一遍吗?

长 乐 寺

山翠一堆中有寺,溪流四绕外闻钟。

僧寮寻得云封著,虎迹满庭两三松

                           明·智舷

品析: 这位智舷禅师是明代著名高僧,但不知这长乐寺”在何州何郡,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道教中所传说的神仙洞府。你看,“山翠一堆中有寺”,在青山环绕的某一山谷中,据说有那么一座寺院。“溪流四绕外闻钟”。青山环绕的山谷比比皆是,溪流四绕的谷洼也随处可见,但那座寺庙在哪里呢?真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终于,在山谷中传来并回荡着一阵清远的钟声,可以找到方向了。

寻声而去,白云深处茫茫一片,在云层里钻进钻出,“僧寮寻得去封著”,好不容易在这浓云密雾之中找到了这位世外仙境,可是四顾无人,山僧们又到哪里去了呢?“虎迹满庭两三松”,没有人迹,却有虎迹。当然还有猿迹、鸟迹、熊迹、狼迹了。没有梵乐,没有天女,也没有人,幸好只见“虎迹”而未遇真虎。僧人们到哪里去了呢?寺庙的钟声是谁敲响,并指引我到来的呢?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金  山

波中卓出始昂头,裂破长江两道流。

隔岸红尘飞不到,三三两两渡人舟。

                               明·密云圆悟

品析: 看过《白蛇传》的人,谁不知道“水淹金山寺”。这座金寺,位于江苏镇江市郊外的长江激流之中,明清两代,与杨州高旻寺,常州天宁寺合称临济宗三大丛林。

该寺原处大江之中,与焦山、北固亭同为江南文人雅士、官绅僧道游历之处,即是国内旅游业中的一大名胜,也是佛教中的一大名胜。

“波中卓出始昂头”。金山原在长江之中,清道光时始与江岸相接而成为半岛。明末时仍然山与寺浑然一体,犹如蓬莱仙宫。从镇江乘船而往,真的有“波中卓出始昂头”的气势。长江因金山岛阻隔而一分为二,“裂破长江两道流”,不临其境,何以有如此的感受。

“隔岩红尘飞不到,三三两两渡人舟”。金山是佛门重地,远离红尘,当时基本上是僧人的家园,世间红尘的确因“隔岸”而“飞不到”。但金山寺也并非不问世事,历代高僧辈出,这些高僧,本来就是“渡人舟”——渡世人离苦海嘛。“三三两两”,毕竟为数不多,这也是密云圆悟禅师对当时佛教衰落的感慨。

访抱朴和尚

芒鞋竹杖为寻君,山邬重重烟火村。

及至相逢无可言,梅花十里一溪云。

                               明·雪峤圆信

品析: 雪峤圆信与抱朴大莲、密云圆悟、天隐圆修四人均是龙池正传禅师的弟子,他们师徒,在明朝末期为振兴消沉已久的禅宗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明末时期,由于宦官当政及“东林党”案,许多士大夫精神受抑,纷纷投入禅宗来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两相结合,就使禅宗在明末数十年间电闪雷击,一改两百年间的沉闷局面。

既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彼此间情谊不借,圆信住持杭州径山,大莲住持湖州净名,相距不远,不过百多里路而已。“芒鞋竹杖为寻君,山邬重重烟火村”,江南春早,圆信禅师脚穿草鞋,手拄竹杖,走村过寨,一路寻来。“及至相逢无可说”,禅师们相见真的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唐末禅月大师说:“禅客相逢只鸣指,此心能有几人知?”圆信和大莲彼此当然不是不知,面对明末腐朽残酷的人生,他们没有士大夫们的激愤,也不可能有李自成、张献忠们的造反精神。一句“无可说”中,真是无所不包啊!虽然“无可说”,但那“梅花十里一溪云”的境象却历历在目,一切都让给春天去说吧!

回  耀  峰

草径离离山影斜,寒清入骨半窗纱。

数声啼鸟破幽寂,晚色不侵茅屋家。

                              明·雪峤圆信

品析: 雪峤圆信禅师是明末禅宗战将之一,少年时多方参访,曾得莲池大师赞誉,后参龙池正传禅师得证。这是他居径山时所题。

回耀峰在雪峤庵室东侧,每当日落之时,四方黯暮,唯有峰顶尚有余辉缭绕,故名回耀峰。这已是深秋之时,“草径离离山影斜”,在暮日的垂照下,那蜿蜒的草径已经迷迷茫茫,西面的群山如曲折之线,斜穿云际。   

人老了,已感到有入骨之寒意了,薄薄的纱窗,是挡不住阵阵凉风的袭入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人与大自然应有同样的生活节奏。“数声啼鸟破幽寂”,鸟儿们急于归巢,正在相互呼唤,这啼叫声,对在蒲团上打坐的老禅师来说,是否有所干扰呢?当然不会,老禅师哪天不坐禅,鸟儿们又哪天不啼叫呢?

“晚色不侵茅屋家”。见道的人,明暗不二。洞山不是说过:“半夜正明,天晓不露”吗?这茅屋里,心灯通明,夜色虽然笼罩着大地,但却进不了这间旧茅屋啊!

淮  阴  墓

  墓石能存汉姓名,惊涛拍岸似犹争。

功成只说英雄贵,袴下何殊走狗烹

                               清·箬庵通问

品析: 韩信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位悲剧性的人物,他那罕见的军事天才和盖世武功,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人物。但就其个性而言,却又显得那么脆弱、单纯以至无能。

青年时,韩信身无分文,却“书剑漂游”,既甘受“袴下之辱”,又甘受“漂母之哺”。及其功成名遂,帮助刘邦击败威振天下、所向无敌的项羽后,当上了齐王、楚王。旋又遭忌,被贬为“淮阴侯”。但刘邦最终不放心这位军事天才,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杀害了。临死时,韩信悔恨地说:“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走狗烹,我固该烹啊。”韩信死后,刘邦似心中有愧,照诸侯王的礼仪在淮阴厚葬了他。

两千多年的历史,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连淮阴城边的淮河早已成了黄河——南宋以来,黄河南移,借淮河而入黄海。韩信的墓也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那方巨大的墓石,依稀可辩识用汉隶书写的“故淮阴侯墓”这几个大字。而黄河、淮河浑浊的河水,“惊涛拍岸”,似乎仍在排演楚汉相争时那惊心动魄的场境。

宿北山赠唯山主

载云松老响晴涛,数转溪湾见把茅。

深闭竹篱春不管,乱啼山鸟踏花梢。

                                        清·三宜明盂

品析: 三宜明盂禅师是清初曹洞宗禅师,是明末湛然圆澄禅师的弟子。江南一带,经明末清初的战乱后,在顺治末年、康熙初年又有勃勃生机,山里的老僧,也得以安养老年了。

“载云松老响晴涛,”老松入云,古松如云,在未经人为破坏的江南山野,当时是随处可见。不论阴晴,只要有风,那阵阵松涛,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三宜明盂禅师就是在这片晴涛声中入山,去拜访那位“唯山主”的。

“数转溪湾见把茅”,这位“山主”也浪得虚名,建的庵棚小得可怜——把茅,一把茅草就可盖成!随着山溪转了几转就看见这座“把茅庵”了。

这位“山主”大概拒人之深,虽在深山无人之处,却还将竹篱关闭,连漫山春色也不屑一顾。但山鸟却因无人惊吓而大得自在,“乱啼山鸟踏花梢”,山雀、百灵、杜鹃,在群山中演出了一场场协奏曲,并在百花丛中跳起了一场场“迪斯科”……

4  咏物事

鸡 冠 花

洁白异众卉,阶前莎草齐。

晓来和露看,只欠一声啼。

                               宋·真净克文

品析: 观花赏草,也须有感情的投入,才能得到其中的妙趣。近年来都市的人们宽裕了,花市也日渐兴隆,但买花者是以什么心理来对待花呢?美化居室,雅其环境,固然不错。但对观花,若无情感投入,是难与花草结为知已的。“晓来和露看,只欠一声啼”,从不足中,反映了克文禅师的偏爱。

芭  蕉

一幅花笺写不成,不知里许是何情?

无端夜雨偷开看,滴滴当当读到明。

                             宋·灵叟源

品析: 韩愈在“山石”一首中曾经写有:“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的名句,历代士人对芭蕉的题咏也不少,但在这里,灵叟源禅师对芭蕉却另有一段“情意”。

“一幅花笺写不成”,那肥大的芭蕉叶,有如一页页巨大的“花笺”。笺是古人们用以题诗写信的,相当于高级信笺。而花笺,则更为别致,在宣纸上印有明花或暗花,专为才子佳人们鸿雁传书之用。大如芭蕉,在上面写什么?又给谁写呢?“不知里许是何情?”老和尚心里到底有什么心事,这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啊!

“无端夜雨偷开看,滴滴当当读到明”。老和尚的心事无法说,当然人们不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老天爷却知道,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珠顺着蕉叶“滴滴当当”落在下面的积水里,如同弹琴,如同倾诉。老和尚的这封用“花笺”写的书信也就完成了。里面写的什么内容呢?若有雅兴,你也可以在“雨打芭蕉”之夜,去倾听,去默“读”其中之奥趣吧!

遗  兴

遗兴须应效皎然,此生潇洒老诗禅。

何妨剩得惊人句,咏遍江山一万篇。

                               宋·明教契嵩

品析: 明教契嵩禅师是北宋中期云门宗著名禅师,著有《传法正宗记》记叙禅宗的传承世系。其诗文俱嘉,“明教”就是宋仁宗赐与他的名号,以示褒宠。

因契嵩好诗文,故仰慕唐代诗僧皎然,“遗兴须应效皎    然”,但“效皎然”,又该仿效在什么地方呢?“此身潇洒老诗禅”,一生一世,身心潇然,谈何容易。契嵩身为文累,文章不少,诗却不多,这个“老诗禅”之愿并未如了结。而且契嵩脾气太大,一生不会笑,连苏东坡都说“契嵩禅师常嗔,人未见其笑”,这是苏东坡亲眼所见,既然一生“常嗔”,就没有潇洒起来。

“何妨剩得惊人句,咏遍江山一万篇”。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作诗就得要有“惊人句”,但“惊人句”不是“何妨剩得”中能得到的,若是指拾皎然的牙慧,又怎能有“惊人句”呢?倒是“咏遍江山一万篇”其气可嘉。我也想遍咏江山,题它个千篇万篇,可无才无德,何以下笔呢!

半  饼

太极图边见齿痕,阿谁咬破铁昆仑?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许泥牛一口吐。

                               金·汝风慧杲

品析: 这首咏饼之诗,咏得甚为奇特。南方的米饭、北方的饼面,这是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而离也”之事,但在平常中见道,在日常中浴道,则并非人们随意可为的了。

“太极图边见齿痕”,一个饼,如同一个太极图,被嘴咬下一口,齿痕犹在。“阿谁咬破铁昆仑?”太极图中国人都知道,但只知道画上的那个模样,但真正的太极图是什么呢?“无极而太极”,人生,宇宙无不是这个太极。用道家的话来说,太极就是道,物物有道,物物太极。人人有道,人人太极。人心就是道,人心就是太极。从“实”方面说,太极里空无一物,从“虚”方面说,太极又如“铁昆仑”一样,刀砍不开,雷劈不动。但这样的太极,每天从人们面目中出出入入,如临济大师所说的“无位真人”一样。也可以口口咬着,如同咬下这个饼一样。“阿谁咬破铁昆仑”,谁又能有这样的体验呢?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许泥牛一口吞。”饼大口小,口中咬下的那一小块,如同“太极”中分出初三的峨眉月。那泥牛又是什么呢?唐代有位禅师说:“有一条泥牛,咆哮着闯入大海,可惜直至今日都无消息。”你们知道这条泥牛到哪里去了呢?子虚乌有,踪迹全无。这样的泥牛,又怎样去把饼子一口吞尽呢?

 禅师们对境对物都自具见地,所言所指,自与常人不同。前两年气功热,一位气功“大师”对他的学员说:“今晚你们好好用功,我把青城山的气采来让你们接气。”学员们十分激动。笔者适好在场,说:“伺须青城山,今天晴朗,晚上星月皎洁。何不抬头把银河的气吸过来呢?大家面对银河,清清楚楚、明明历历,把银河之气一口吸尽,不知比青城山的气神异亿万!”面对这样的“调皮”,那位“大师”一下茫然,不知所措。

樱  桃

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

一斗丹砂寻不见,晓来枝上弄春风。

                               清·率庵性琮

品析: 这首诗咏得极妙,且韵味无穷。对道教而言,什么是金丹大丸呢?如何去炼呢?对禅宗而言,什么是禅呢?又如何去修呢?这首诗借喻樱桃,暗传真功,不论是对好丹的道士或好禅的僧人都有极佳的启示。

 “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略对道教丹道派有所了解的,对炼丹之术,对那个“九转还魂丹”是非常神往的。道教丹鼎派的丹道,有外丹和内丹两大派。外丹派用炉灶,炼以铅汞之物,踏星步斗,祈祷诵咒。功成之日,灶飞红丸、金丹炼成,服之即可长生不老,或立地飞升。但这种丹法太毒,铅汞本是剧毒之药,有几人敢服,中国历史上英武圣睿如唐太宗,也因误服金丹,以至一病不起,宋徽宗、明嘉靖帝等都好丹,但都昏庸,不得善终。至于民间之人,也未有听说有服金丹飞升的,有的都为传说或小说。

内丹即不用外药,而以自身阴阳二气为药,运小周天、大周天,在丹田上筑基下种。假以年月时日,功夫不懈,渐后黄芽生起,最后结丹,便可出神入化,住劫不老,种种妙用,不可言说。但宋以来的内丹大多“仙佛合宗”,走的是禅宗路子。

内丹隐秘,人们无从寻其破绽,但外丹有物有据,考核十分方便,但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宋明之后,外丹派日衰,内丹派尚间有成就者。“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炼形,形终有坏,不是枉费功夫么!而炼神,神则不死,不炼也存万古。所以是“一斗丹砂寻不见,晓来枝上弄春风”。炼丹的道士不见了,药炉也空了,那丹砂到哪里去了呢?看那满树的红樱桃吧,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年年的春风,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那不就是“丹”么!,《阴符经》说:“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不用盗了,把所盗的还归天地,就是无上大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