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持续发展”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之一）：原载于《学术月刊》2010年第9期。
摘要： “不可持续发展”问题本质上是由人类经济活动过程中的利益关系形成的。“不可持续发展”问题是随着经济活动中的第一生产要素的演进而不断变化的。自然无价值的传统认识是导致“不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根源。现代资本经济中最普遍的“不可持续发展”行为是，企业组织把转嫁为生态损耗的成本外部化作为实现剩余价值的本质手段。现代资本经济运行中的资本积累矛盾和经济危机，最终都转化为了生态环境问题，转嫁由人类整体及后代人承担。
一、问题的提出
“可持续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问题的提出，源于人们对人类社会经济活动中资源是否可永续性地取得、财富是否可无限地增长等问题的讨论以及人们对日益严重的生态环境破坏问题的忧虑。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资源环境系统”并不是无条件地存续的，人类无止境的经济活动不仅不能强化人类生存系统而且还对这一系统产生着不可逆的影响。进而认识到，人类的经济活动，只有没有影响到“自然系统”的良性运作的发展才是“可持续”的发展（即，人类在“生态承载容量”的范围内从事经济活动，在顾及关乎自然系统完好的约束条件下谋求的发展）。然而，人类在其发展历史过程中，其经济活动却往往接近甚至超越自然系统所规定的“界限”，这就必然导致生态环境问题甚至导致“生态危机”，这就是人类社会经济活动中的“不可持续发展”（unsustainable development）。工业化以来，由于人类活动对自然系统作用的强度、速度不断地加剧，从而使得“不可持续发展”问题不断地深化和扩展（从个别性的、局部性的、一时性的问题发展到无所不在、全域性、累积性、无时不刻的问题）。这就是“可持续发展”问题提出的起因，所以，“可持续发展”的研究必须从剖析“不可持续发展”的本质成因着手。
“不可持续发展”的成因，归根结底是人类经济活动过程中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利益关系，采用政治经济学分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思路有利于理清生态环境利益的本质关系，有助于提出分析“不可持续发展”的成因和解决问题的手段。
二、第一生产要素：引致“不可持续发展”演进的要因
不可持续发展问题，或者生态环境危机问题，这是自有人类经济活动以来就已出现并持续存在并不断演进的。那么，从生产力发展的历史角度来看，这一问题是如何演进并以什么样的机理而演进的呢？
（一）从生产力角度来看，“第一生产要素”是人类经济活动的核心手段，而对于经济活动的无限追求，必然围绕“第一生产要素”形成其损耗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方式。
从人类发展历程不难得出：生态环境危机是由人类过度的经济活动造成的。人类的经济活动无疑是由生产方式决定的、而决定生产方式的核心因素又是“第一生产要素”。由此可见，不可持续发展问题是伴随着“第一生产要素”的发展而变化的，“第一生产要素”是认识生态环境危机是如何形成的关键因素。“第一生产要素”的认识是对人类社会演进及生产方式发展规律的一个简洁的理论描述，其基本观点为：人类社会已经经历的各个社会发展阶段——原始社会、奴隶主社会、封建地主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在其发展过程中，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每一社会历史阶段都有一个在各自社会阶段中起着特殊重要作用的生产要素。这一生产要素既是该社会阶段生产能力形成的主体和经济增长的主要来源。这些在各个社会阶段起特殊重要作用的生产要素被称为“第一生产要素”(The prime factor of production)，各社会阶段的“第一生产要素”分别为：原始社会的第一生产要素为集体劳动力、奴隶主社会的第一生产要素为劳动力(即奴隶)、封建地主社会的第一生产要素为土地、资本主义的第一生产要素为资本。“第一生产要素”理论认识描述了人类社会的一个基本规律：第一生产要素是各社会阶段特征和经济特征形成的基础（每一阶段的社会制度、经济制度、社会成员价值取向、社会经济秩序都是围绕这一生产要素来形成的），谁掌握了第一生产要素，谁就处于经济社会的支配地位，追逐第一生产要素是所有社会成员的第一价值取向；各个主体获得最大经济利益的根本手段是，最大限度地扩张和获得更多的第一生产要素、最大限度地发挥所拥有第一生产要素的利用效果。
按照“第一生产要素”理论对人类经济活动规律的逻辑，也能够从另一个侧面对人类经济活动所导致的生态环境问题找到其形成机制。各个历史阶段都对应着各种不同的生态环境问题，其形成机理是这样的：在某一阶段，对应着某一种“第一生产要素”，此时全社会成员最主要的价值取向就是对这一要素的追逐，这一行为必然走向极至而导致对自然系统的过分作用及不适当作用，因为任何生产要素的形成都必然依存于自然系统的某些因素（劳动力依存于自然对人口的超载力、土地依存于地球规模和土地生产力、资本依存于自然资源和环境自净化能力、新技术依存于生态系统的风险及不确定性的承载力．．．．．．），所以对某一生产要素的过分追求和过分利用就必然导致相关联的生态环境的破坏，由此而导致相应的生态环境问题的产生。
（二）在“第一生产要素”扩张利用阶段和集约化利用阶段，人类经济活动通过损耗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实现其利益的方式是不断变化的。
从生产力发展角度来看，随着“第一生产要素”的演进，人类经济活动的主要手段以及由此产生的生态环境问题也随之演进。而在同一“第一生产要素”的社会经济阶段，还可以依照“第一生产要素”的主导性利用方式划分为“第一生产要素”扩张发展阶段和“第一生产要素”利用效果提高（集约化利用）阶段，与之相对应的生态环境问题也随之演进。这一认识是与历史上的生态环境问题相符的。（1）在“劳动力”作为最主要生产要素的扩张时期，人口的增加是经济发展的主要手段，必然促进人口的急剧增长，而人口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必然超越原有居住地的土地承载力，不得不向新的区域迁移，人口的不断扩张和迁移势必导致人类活动区域不断地扩大，也就使得自然系统受到人类活动干预的范围越来越大；（2）而当进入集约利用“劳动力”阶段后，人类的生产活动就不仅是对自然条件的利用、而且开始进行对自然条件的改造，如毁林垦荒、农作物种植、畜牧等都会使自然系统发生一定程度的改变。在这一阶段，人类经济活动对自然系统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显著的一个标志是森林覆盖率由原始状态开始减少的；（3）当社会进入以“土地”为“第一生产要素”的阶段，人类各群体必然想尽一切办法去获得“土地”要素。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逐步掌握了系统的农业耕作技术，开始大范围地开垦森林及土地资源，同时也频繁地进行围绕土地资源争夺的战争。在这一历史阶段，典型的标志就是森林覆盖率的迅速下降和耕种土地面积的大规模扩大；（4）在进入集约利用“土地”要素的阶段后，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人口增长加速并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规模，农田面积达到最高峰后开始减少，过当的农业生产技术导致土地生产力的下降。粮食需求的压力导致单一高产作物的大面积种植而破坏了生态的物种多样性。而人类对原始森林、热带雨林和其他植被的破坏导致自然灾害（特别是洪涝、干旱灾害）加剧加频。这一阶段人类围绕土地资源的利用行为不仅使局部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而且使得整个地球生态系统变得极为脆弱；（5）在第一生产要素由“土地”转变为“资本”的阶段，最开始进行的是原始资本积累，人们最基本的价值取向是对“资本”的追求，此阶段人类大规模掠夺性利用自然资源、大规模物质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废弃物。这一时期所产生的生态环境问题最显著的特征是：短时期内大面积地毁灭性地利用某一自然资源、而导致局部自然生态的彻底改变、这一改变并影响到全球的生态系统；（6）当进入集约利用“资本”要素的发展阶段，此阶段技术飞速发展，物质生产规模不断地膨胀，也就使得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等问题日益严重并呈全球化趋势。这一时期所产生的生态环境问题最显著的特征是：改变自然性质产品的大规模生产和消费，在全球范围内产生全面的、不可逆的、累积性的、生态影响深远的环境污染，同时在全球范围产生了短期内无法解决、并且必然影响到后代利益的自然资源短缺，生存系统的脆弱性日益严重。
可见，在各个发展阶段，造成生态环境问题的根源都可归结为人类经济活动对第一生产要素无限扩张的极端追逐和对第一生产要素使用效率无限提高的极端追求。
三、自然无价值：导致“不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根源 政治经济学分析方法，是把商品“价值”的构成作为核心来分析人类经济活动过程中所形成的生产关系的。价值的本质就是人类的利益及其相互关系。但是，由于传统认识一直把自然系统在经济活动中的各种要素视作为可无成本地自由获取的，所以总是把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因素看作是无价值的，从未使之纳入分析的视野中，从而导致了极度忽视自然系统要素的实践后果。换言之，自然无价值论是导致“不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根源。 （一）自然无价值论导致“不可持续发展”的实践后果。 传统经济学思想也认为自然资源是没有价值的，或者认为自然资源的供给是无限的（不具有稀缺性），所以它没有价值；或者认为自然资源未经劳动的作用，所以没有价值。传统上，人们从各个层面都建立了自然没有价值的观念，这种观念直接导致了自然资源的耗竭和生态环境的破坏。这种理论观念及其在实践活动中的应用，导致了资源的无偿占用、掠夺性耗竭性开发，以至造成资源的浪费、资源的损毁、生态环境的破坏和恶化，成为了形成“不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根源。具体体现为：（1）自然资源的随意浪费和生态环境的随意破坏、使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不能得到有效率的配置和使用。由于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不计价值，可以无偿使用，也可以无序使用，缺乏节约资源和善待环境的约束机制；（2）由于理论上认为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是无价值的，那么对于有关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补偿就无从谈起。导致自然资源、生态环境得不到应有的补偿，其价值也就必然随着被使用而得不到补偿而下降；（3）导致国民财富的失真。如果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没有价值，那么经济活动中的各主体（国家、群体、企业、个人）在追求财富增加的过程中，都会不惜损害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内在价值去实现其他方面财富的增加；（4）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多为不可排他的公共品，且其价值不被认识，那么必然围绕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形成外部性问题和公有地悲剧。 （二）自然无价值论导致了一切经济活动都能带来正面价值的片面认识。 在传统经济理论中，尤其是宏观经济学中，没有“负值”产出的概念，任何的经济活动都被看作是对于人类需求满足、对于社会财富增加都是产生“正的”影响（经济核算只是讨论这种影响的大小之分、而从不考虑是否有负面影响），这是“自然无价值”理论认识的推论，必然导致人类不计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损耗而不遗余力地推进一切经济活动的实践结果。 人类经济活动总是有益的认识，在实践中必然导致诸多极端不利于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结果，如：（1）对经济成果的评价，由于不考虑负面影响，规模越大、对自然系统干扰越多的活动往往会被看作是人类福利及财富增进越多，而这种不正确的评价又促使人们进行更多更大的类似活动；（2）任何生产过程、消费过程，除了满足人类需求和增进社会财富的功能外，都有其负面的影响，但经济成果评价中没有这种评价，便必然鼓励一切形式的生产和消费，必然鼓励人类更多地消耗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3）即使认识到了人类经济活动的某些负面后果且应对这样的后果进行治理，依然会出现负面影响不计入、而治理行为反而计为正面经济成果的情形，这样就鼓励了“先污染、后治理、再污染、再治理”的经济增长路径。 （三）自然无价值论的分配观导致了对“劳动”的片面追求。 价值理论认为，价值如何在价值生产者之间进行分配，取决于人们在价值生产过程中贡献。传统价值理论只承认价值是由劳动、资本、土地等生产力构成要素创造的，所以价值的分配也是由这些要素的所有者来瓜分。如果重新审视，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等因素也是价值的创造源泉，却没有参与价值的分配。即，传统价值理论的分配模式中，劳动、资本、土地等要素所有者所得到的价值量超过了它们在价值创造过程中的贡献，它们把理应由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所承受的价值也予以瓜分了，这就造成了理应由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得到补偿的那部分价值被瓜分后消费掉了、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因得不到消耗的补偿而导致自然资源的耗竭和生态环境的恶化，这是现实情形一种真实的描述。新的价值理论要求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参与价值的分配并由此得到补偿。 自然无价值论的分配观念必然导致对“劳动”的片面追求。“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有史以来明确不明确地存在于世界各国的共同认识（这里的“劳动”是泛指各种“工作”，包括体力劳动、投资活动、技术发明、企业管理等），千百年来人们普遍认为：任何人都必须力所能及地参加各种劳动，否则就无贡献于社会、也就失去了生存于人类社会的意义。 “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逻辑前提来源于价值创造及价值分配的认识：只有“劳动”才能创造价值、只有创造了价值的“劳动”才能参与分配，非“劳动”范畴的活动是不能创造价值的、也就不能参与分配。显然，它否定了“劳动”之外的“自然系统”参与“价值创造”的作用，也没有认识到“劳动”在“价值创造”过程中所“创造”的“负价值”（也就是说，任何的“劳动”过程都或多或少地伴随着自然资源的损耗和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承认，“自然系统”在所谓的“价值创造”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那么，“自然系统”及其所“创造”的价值就应当属于全人类，不是只属于“劳动者”，同时也属于非“劳动者”；如果承认，“劳动”在“价值创造”过程中，不仅创造了“正价值”，同时也创造了“负价值”，那么，非“劳动者”没有参与“负价值”的创造，却承受着“负价值”的后果，因而有权要求获得补偿。所以，“不劳动者不得食”并非天经地义、也并非是人类社会所必须坚持的。要求人人进行“劳动”活动，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对人类与自然系统的和谐，并不一定会带来积极的作用。相反，为了满足人人对“劳动”的“需求”，而不得不人为地去创造出许多的“工作岗位”，除了加重对“自然系统”的压力外，对社会发展和社会利益并没有积极的作用。“不劳动者”通过“不劳动”而减少对自然系统的负面影响，也是对于人类社会的贡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