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著身不由己》


                   文/ 阿忆

  文学巨著的原始功能,本来是分享,一个人的故事,拨动所有读者的心弦。其间,自然会有利益链条,出版商衔接作者和读者,意见领袖决定哪些书不是名著。但无论是商业利益还是政治利益,在健康的社会中,都不会凌驾于大众分享之上。可是,历史上确有过这样的时刻,再版一部名著,只是为了权谋,阅读一部名著,必须统一见解,讨论一部名著,为的是清洗另一种思想体系,改编一部名著,竟在公开透明的旗帜下,掩藏不可告人的交易。这就是半个世纪以来《红楼梦》的命运,它始终身不由己,担当着各种工具任务。
  1954年9月,江青翻阅《山东大学学报》,读到李希凡和蓝翎合批红学前辈俞平伯的文章,非常之赞赏,转呈毛泽东批阅。核查种种迹象,这似乎并非江青的一次偶然发现和汇报,她像是在执行搜索任务。
  早在1952年,作家出版社想发行《红楼梦》新版,俞平伯大喜,增删旧作,更名《红楼梦研究》,随即再版,而后又连写数篇红学论文。此时,意识形态正在动员,用马列观点,解释中国古典文学,俞平伯置若罔闻。他把《红楼梦简论》送胡乔木审批,胡乔木提了意见,要他重写,俞教授没做修改,径直送到《新建设》杂志发表。他依然咬定,《红楼梦》不是为了批判帝制,只是曹雪芹自传,“是情场忏悔”,对帝制和他的大家族,他“既无所赞美也无所贬抑”,是“怨而不怒”。这是俞平伯形成于20年代的红学观,渊源是他的老师胡适,而胡适校长名列战犯名单,虽已逃亡美国,却依然在内地知识界受到尊崇。
  现在仍无据可知,毛泽东是否注意到这些迹象,是否筹划着借钟馗打鬼。但1954他确实对随员说过,《红楼梦》“是讲阶级斗争的,要看5遍才有发言权。多少年来,很多人研究它,并没有真懂”。此时,胡适去了趟台湾,担任国民大会临时主席,为蒋中正颁发当选总统证书,做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副主任。或许,毛泽东的话,具有针对性,但针对谁,该怎么办,一直密而不宣,只待时机。
  两个月后,《文艺报》不识时务,推介俞平伯未做修改发表在《新建设》上的那篇红学文章。李希凡和蓝翎读了,非常不满。俞平伯说,曹雪芹对书中人物一视同仁,无所谓爱憎褒贬,在金陵十二钗中,钗黛“合为一图,合咏一诗”,“名虽二人,人却一身”。李蓝认为,俞前辈否定了曹雪芹深刻揭露帝制社会种种罪恶的积极意义。俞平伯说,《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源于《西厢记》。李蓝认为,俞前辈否认了《红楼梦》的独创性。于是,两位年轻学者合写了批判文章,并询问《文艺报》,可否批评前辈。两人没得到回音,不得已,将文稿转投李希凡本科母校的《山东大学学报》。
  1954年9月,李希凡和蓝翎无意中提供了一个契机,毛泽东要江青去找《人民日报》,建议转载两位年轻人的红学文章,批判资产阶级唯心论。然而,周扬、林默涵、邓拓觉得,“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只愿安排《文艺报》转载,算是对李蓝投稿无果的慰藉。这让毛泽东夫妇确信,胡适遗留的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也大有市场!毛泽东抓住这些把柄,发动运动,力挺李蓝,号召狠批俞平伯。

  不久后,大家才意识到,毛泽东真正要批判的,不是红学家俞平伯,而是思想家胡适,他要斩断的,不只是古典文学领域中的资产阶级思想,而是整个思想领域的异响,《红楼梦》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红学却顿时成为一道划分阶级阵线的分水岭。

  从那时起,巨著《红楼梦》,不再只是供人分享的艺术。它是一把标尺,是否革命、是否有素养、是否忠于民族文化,皆可由其断认。80年代比较宽松,同一部红楼,有人看见爱情,有人看见历史,仍有人看见阶级斗争,当然也有人看见名利场。一切视物,缘自心生。而2010年9月,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正在热播,这一次,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