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十 绿杨芳草岸,何处不称尊——牧牛颂选析(3)
普明禅师十牛图并颂
在中国佛教史上有好几位普明和尚,南北朝刘宋时就有三位,唐初也有三位,当然也不是作这“十牛颂”的,因为这“十牛颂”所表达的思想,是初唐所没有的。另外,唐末四川还有一位普明可准大师,与诗僧齐已有诗往来,元朝时还有一位雪窗普明,善诗画。也就是说,这“普明十牛图并颂”的作者,很可能是唐末与元代这两位其中之一。
从廓庵师远禅师的“十牛图颂”来看,所和的禅师有元代、明代和清代的,而“普明十牛图并颂”,所和的几位禅师全是清代的,玉林通琇,山茨通际,箬庵通问等,全是明末清初的一批禅师,而看不到更早的了。因玉林通琇曾被顺治皇帝封为“国师”,在清代有一定的影响,所以“普明十牛图颂”在清代以来流传较广。从日本禅宗来看,元代时中国一山一宁禅师到日本,把廓庵师远禅师的“十牛图并颂”传到日本,而普明的“颂”在日本却没有什么影迹。从以上情况分析,普明禅师的“十牛图并颂”当不会早于元代,很可能是元明时禅师所作,下面我们就来欣赏普明禅师的“十牛图并颂”。
同上篇“十牛图并颂”一样,其它禅师所和的诗偈,就留给读者对照欣赏,恕不另作诠释了。
未 牧
狰狞头角恣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
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佳苗。
品析: 廓庵禅师的“十牛颂”从“寻牛”开始,而普明这里则从“未牧”开始,比廓庵禅师少了“寻牛”、“见迹”、“见牛”、“得牛”四个过程,而直接从“牧牛”上下手,起点虽显得比廓庵禅师的“颂”高,但少了前面那四个环节,则对接引“初机”上,总显得少了点什么。不过,这两种“十牛颂”还是自成体系、过程圆满的。
“狰狞头角恣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众生之心,未受佛法调制之前,如未驯的“野牛”,贪嗔痴慢疑等烦恼集聚,如“头角峥嵘”,八方“咆哮”争斗。欲念所驱,更“奔走溪山”,在红尘世间惨淡经营,流离颠沛,汲汲碌碌,真是“路转遥”啊!
“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佳苗。”“谷口”喻人们当下的那一念,“黑云”喻种种烦恼、颠倒见。人们的精神,如果为烦恼和颠倒见所覆盖,就如“黑云横谷口”那样,看不见路——大道。所以身语意三业的活动就不会纯净,就会“步步犯佳苗”,作出种种有损自己,有损他人的事来。
对于人——众生的精神实质及其状态,佛教在其理论中有详尽的阐述,这时只用“未牧”而一语概括,也是别具手眼。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湘之南,潭之北。
头角分明,东触西触。
再看山茨通际禅师所和:
水草溪边纵意哮,鼻头无系去迢遥。
谁知宇内皆王化,乱踏云山犯稼苗。
初 调
我有芒绳蓦鼻穿,一回奔竟痛加鞭。
从来性劣难调制,犹得山童尽力牵。
品析: “牛”性未驯,故必以鼻绳制之,以鞭惩之。世间的伦理道德,法律规制,也如同牛鼻索和牛鞭一样,规范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而佛教的戒定慧三学,则是修道人的牛鼻索和牛鞭,以规范修行的程序,抑恶扬善,并指导人们走入正道。所以是“我有芒绳蓦鼻穿,一回奔竟痛加鞭”,若不“穿鼻”,不加“鞭”,牛又怎能驯服呢!
“从来性劣难调制,犹得山童尽力牵。”“山童”可以理解为自己的“良知”,也可以理解为师友及能规范自己走上正路的人和事。虽有“鼻索”和“鞭”,牛一时也未必驯服,所以还必须有“监护人”来运用“鼻索”和“鞭子”。“用力牵”,不可懈怠和大意啊!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少护头,多捕尾。
月下风前,盛尿扫屎。
再看箬庵通向禅师所和:
鼻孔狰狞不易穿,一回入草一加鞭。
狂心何计能拴续,赖有山童把索牵。
受 制
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
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
品析: 经过“初调”后,就进入“受制”阶段。“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因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鼻索”、“牛鞭”的教训,“牛”的野性因有所畏惧而有所收敛,不再敢“恣咆哮”了,也不可能随意“奔走溪山”了,慢慢有了“息奔驰”的改观。这时万不可大意而放任自流,必须“步步随”。在“渡水穿云”——生活和工作中步步紧密地监护着,不然就会前功尽弃。
“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怎样“步步随”呢?必须是“手把芒绳无少缓”,这时牛鼻头上的索子万不可松,必须不离掌握。“牧童”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调驯的事上,虽然辛苦,却忘记了疲劳。这是修行渐入正轨之时,一般修行的人都很别扭,但当发现自己日日在改观,在进步,这种心理的别扭,精神的劳累也不会在意。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面月白,蹄墨黑。
有索有钩,忍饥受渴。
下面看镀轹道人(即严大参居士,清初人,为费隐通容禅师弟子)所和:
熟径难忘欲逞驰,芒绳在手紧相随。
岂容逐草寻芳去,尽夜拘拴不惮疲。
回 首
日久功深始转头,颠狂心力渐调柔。
山童未肯全相许,犹把芒绳且系留。
品析: “牛”受制渐久,到了“回首”——能自我主动观照的阶段,也就是能自觉地去恶向善了。
“日久功深始转头,颠狂心力渐调柔。”“牛”以前野性未驯,“头角狰狞”,只知向前,不知看后。“日久功深”之后,懂得“转头”一向后看了。以往刚烈“颠狂”之心,也逐渐变得柔顺了。
“山童未肯全相许,犹把芒绳且系留。”这时,“牛”虽然“调柔”了,但“牧童”任不敢麻痹大意,为防其野性复萌,那牛鼻索子还不能取下不用,还必须留在牛鼻子上,不时牵动一下,以示警省。修行慎密之处,的确不可大意,人心难测,自己的心理世界要把它调理得如意自在不是一件易事。以佛教理论而言,有“见所断烦恼”,有“修所断烦恼”,而且历劫深远,要“断”谈何容易。“见道”之时,也只能断“见所断烦恼”——颠倒见熄灭了,而八识田中的无量烦恼“种子”,尚必须放在无尽的修行中去“断”,也就是经由菩萨的“十地”,直至成佛后才能断尽。这是多么漫长艰辛的精神历程啊!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远邪蹊,趋正道。
步步登高,山长路杳。
再看箬庵通问禅师所和:
翻身自肯便回头,满地残红衬草柔。
故国有怀情未撇,暗愁春老尚迟留。
驯 伏
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
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
品析: 通过了“初调”、“受制”、“回首”三个阶段,到这时,“牛”已经被“驯伏”了,也就是“调”的阶段终于完成,大功告成了。到了这时,“牛”的野性已除,不再触犯“佳苗”了。“牧童”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休假,解除“监护”了。对人而言,这是达到对“戒定慧”上的自觉,烦恼虽未根除,但随观随照,已不能为害干扰正念了。
“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牛”已驯伏,野性已无,所以不再加以鞭索了。可以让它自来自去,所到之处皆是“绿杨阴下”或“古溪边”,决不会到别家田地去“犯稼苗”了。
“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驯伏之“牛”,逍遥自在,内无“狰狞”显露,外无“鞭索”规范。“牧童”也不再“监护”了,它逍遥于“绿杨阴下古溪边”,徘徊于“日暮碧云芳草地”,自得其乐,再无往日之苦了。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戴寒鸦,履芳草。
毛骨馨香,见者道好。
再看闻谷广印禅师所和:
暖风晴日柳溪边,俛首循人意悄然。
花落郊原春色晚,相随归去不须牵。
无 碍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
山童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有余。
品析: “无碍”,是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后才能产生的自由状态,也就是要达到菩萨境界时,才能使自己精神无碍,生命无碍,作为无碍。在这里,“牛”的确是自在了。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露地”与露天同义,即没有房舍庵棚的遮盖掩覆。“牛”到这里,可以以天地为家,又无“鞭策”之警,真是如意自在,无拘无束。
“山童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有余。”“牧童”此时对 “牛”绝对放心,既不怕它丢失,也不怕它野性复发了。自己坐在“青松下”,同样悠闲自在,自乐其乐。因为在这里,“人牛”都在共享“升平”,彼此相互信任,念念通融,互不制约了。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寒暑安,忙闲得。
故乡宽廓,任出任入。
任 运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青草绿茸茸。
饥餐渴饮随时过,石上山童睡正浓。
品析: 在这里,“任运”是“无碍”的深化,“无碍”为外部环境不为障碍,而“任运”则多了一层主观精神的主动,是主动的自由。“无碍”也是自由,但还没有上升为主观的主动,还处于自然自由的状态。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用“牧牛”图和诗来表现精神的这多层复杂的转变过程,往往只能形到意不到,或意到神不到。前面几首尚可,这里的“任运”的确难以尽其神意。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对“牛”来说,这里简直是“极乐世界”了,柳岸春波,既无酷暑,又无严寒。在“绿茸茸”的“芳草”中是决无“饥”意,又坐卧自在。雅兴一来,还可以到“春波”里去泡个澡,真是其乐融融了。
“饥餐渴饮随时过,石上山童睡正浓。”既有“芳草”,又有“春波”,“饥渴”当然不须去愁了。只是一餐一饮“随时过”而已。这里既无虎狼之迹,也无主人之责,那“牧童”在“石上”“睡正浓”哩!人们在精神中,在生活中,在行为中,能如这条“牛”这样“任运”吗?如果“任运”仅如此而已,那许多修行者是不难达到的。话说回来,要使自己不贪不嗔不痴,得到佛法的智慧和自在哪有这么容易。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朝垅亩,暮茅檐。
随时水草,明月同闲。
再看闻谷广印禅师的:
百花溪上柳阴中,饱食和云卧绿茸。
歌罢山童无所事,遗鞭枕上睡正浓。
相 忘
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人亦同。
月透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品析: “相忘”原是庄子提出的一种修行境界,包括了“丧我”(忘我)、“坐忘”、“心斋”等各种相近的精神状态。“泉枯,鱼相处于陆,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则表达了对环境,对生死的超然。而“牧牛”达到了“相忘”的境界,则又是对“无碍”、“任运”的拔高。因为在“无碍”和“任运”中,主观和客观的影子尚未消尽,而在“相忘”中,则是处于“能所双遣”、“人境两俱夺”的状态中了,——主观和客观已合而为一,相互含融,自可“相忘”而不顾。
“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牛亦同。”对这个“白”字,历来都讲得很“玄”,其实就是对纯净无渠的譬喻。“白牛”为心无所染,“白云”为境无所染。心与境俱净俱无染。为什么会无染呢?“无心”使之然。“无心”则心为透明状,无念无著无相,故不为染,也不可染。人、心、境三洁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这里,“净”的重心所在,就在于“相忘”——无念。
“月透白云影亦白,白云明月任西东。”这里是“无碍”、“任运”、“洁净”相互相融的境界,云、月、影均白,并可“任西东”。已无昼夜和方位的区分了,无处不净,无处不自在了。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刀砍水,珠断贯。
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再看山茨通际禅师所和:
撐撐头角卧林中,渠我浑忘云水同。
为爱山前蒭草细,夜深乘月过溪东。
注:撐撐 ,一指牛头斜卧,并有美丽之意,意为牛斜卧林中,悠然自得,卧状亦美。
独 照
牛儿无处牧童闲,一片孤云碧嶂间。
拍手高歌明月下,归来犹有一重关。
品析: “相忘”为“空”,“独照”为“有”,但是“空中之有”。较“相忘”再拔高一层,佛性禅心的慧光流露,就是“独照”。
“牛儿无处牧童闲,一片孤云碧嶂间。”“牛”已无处不在,“牧童”也无事可为,如同“一片孤云”,静静地浮在“碧嶂间”。
“拍手高歌明月下,归来犹有一重关。”以诗歌的形式表达理念的过度未必不可,这两句未免生硬了一些。“拍手高歌明月下”,悠然自得,自乐其乐,可以喻为“独照”,但何以“归来犹隔一重关”呢?这里,箬庵通问禅师的“照彻空王向上关”就显得通达多了,过度也显得自然,没有生硬和勉强。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失却牛,撞破壁。
一个穷身,赤洒洒的。
再看箬庵通问禅师所和:
一道寒光万境闲,寥寥四顾水云间。
夜深明月归来晚,照彻空王向上关。
双 泯
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含万象空。
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品析: “双泯”这里指的是“人牛双泯”,泯者消失也,“空”也。“人”也空了,“牛”也空了,主观也空了,客观也空了。这里,不仅高于“相忘”——忘只是遗忘,还谈不上空;而且高于“独照”一一对这个“独照”.也不能留恋,还要彻底空掉,这样才彻底干净,彻底了空了。“双泯”就是达到了涅槃。从这个结局中可以看到,廓庵师远禅师以是“入廛垂手”作终结的,了犹未了,整个结构,的确显得比普明禅师的“颂”要圆满周到一些。《周易》六十四卦,不以“既济”终,而终于“未济”也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廓庵师远禅师的“寻牛”为始,以“入廛垂手”为终,的确独具法眼。当然,普明禅师的“颂”仍有其严密的结构,作为个人修行,也是“美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
“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寒光万象空。”这里无“人”,无“牛”,无主观之“能”,也无客观之“所”,浑是一团混沌。虽是混沌,但不妨“明月清光”在其中寂照,但所照之处无不为空,“万象本空”嘛!
“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既“人牛不见”,又“万象空”,其中到底有何深意,玄意,奥义呢?“双泯”中还有没有进一层,或明确一点的意义呢?可以告诉你,不过不许用耳,而须用眼,你看吧,“野花芳草自丛丛”,就在其中领会吧!
下面看玉林通琇禅师所和:
抛灵符,瞎正目。
函盖乾坤,火寒雪毒。
再看镀轹道人所和:
人牛谩说绝形踪,何异吹风欲满空。
若问还源亲的旨,参天荆棘乱丛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