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背后


“上海当代”期间,看了民生美术馆展出的韩国当代艺术群展--塑料公园,很有感触。这个展览选择了16位生于50至80年代的韩国艺术家,他们都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亲历者,各自从自己的视角,用自己独特的视觉语言反映了各自对危机前后韩国的反思。取名塑料公园似乎就是为了提醒人们,虚幻的现实,不过是人为的制造,甚至是廉价的制造,不仅稍纵即逝,还很可能让我们迷失其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盗梦空间所揭示的,我们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脆弱的繁华

参展的16位艺术家,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不仅在于年龄的分布和跨度,更在于视角的多元。虽然面对共同的主题,角度却各不相同。最普遍的是劫后余生者对亲临危机过程中内心状态的描述——无助、焦虑、恐惧与绝望。

一进展场,迎面看到的就是一片珠帘掩映的颇具韩国特征的鲜艳的玫红和嫩绿,里面纵深的场地里,也到处充斥着这类颜色,显得格外热闹抢眼。但是,在展场外侧的走廊里,却挂着许多瘪掉的气球,稀稀零零,凄凄惨惨,跟艺术区张扬热闹的气氛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地上也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气球,像干枯的落叶,虽五颜六色,却满目凋零,依稀可以想见曾经的热闹与繁华。那里的志愿者告诉我:“刚弄起来的时候可漂亮了,可惜,我们的工作人员没时间天天去吹气球。”说实话,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我完全忘记这其实是一件作品,不过,我觉得,正是这种对比,才凸显了这件作品的意义,或者说正是现在的破碎,才让这件作品显得更加完整:曾经的绚丽,如今的破败,不过在弹指之间。

后来看画册,我在上面找到了气球们刚刚被吹起来的场面,的确非常华丽。

这位艺术家叫崔正化(Choi Jeong Hwa),一位韩国教授评价他的作品说,有一个主题贯穿了他的创作,“那就是腐烂、毁灭以及时光魔爪下的一切过程”。的确,他用最廉价的东西,创造了炫目的灿烂,又任由其随着时间,回归破败的本相,亦如人世眼目的众多繁华。

1号展厅的第一件作品就让我目瞪口呆了一下,两副骨架,一个极长极绕口的名字:活泼的红嘴相思鸟和猫属。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出自一个动画片,非常可爱的大傻猫和小鸟。可惜我对动画片孤陋寡闻,不过经她这么一说,让我顿时对作品多了份理解:那么可人儿的小东西,透视出来,不过是这么个阴森的骨架,再生气勃勃,再神采奕奕,谁又能逃脱“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呢?

艺术家的名字叫李炯玖(Lee Hyungkoo),是国际上有一定影响力的雕塑艺术家,业内评价说,他这件作品“改变的不仅仅是外观,而是对于真实世界的视野”,这些卡通小动物,“对艺术家而言是‘原始物种’,怪异地走在退化的道路上,但是人类同他们的这些卡通玩物替身倒是同进退的”。

卢尚均(Noh Sang Kyoon)则用了另一种手法,我在上海当代也看到了他的作品:用大量金属亮片制造出视觉上的错觉,以为多么光鲜亮丽,但走近细看,不过是廉价粗糙之物。

把这么多金属亮片粘到一起,工作量可想而知,不过艺术家自己却认为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他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显示我的作品是假的,或只不过是一个幻想,更重要的是想表达,即使是虚幻的世界,也有一部分来自于现实世界”。

这几件作品,都恰好呼应了“塑料公园”的主题。

与之配合,另一些艺术家则直接表达了97年经济危机时,人们绝望、焦虑的情绪。

如有一个叫金基罗(Kim Kira)的艺术家,为了表达当时韩国很多人跳楼自杀的绝望,他带着摄像机,一路跑上了29楼,到达楼顶后,再将机器扔下,让其代表自己跳楼,这个过程,形成了他的影像作品。旁边,是一个LED装置,简陋的棚子,进门赫然几个大字“Please Kill Me”,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再走进去,一件玻璃钢雕塑,眼睛有残障的孩子,伸出手,表情痛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堵灰色的墙,周围全封闭的木板搭建的墙似乎也与那堵灰色的墙一起,象征着他的生存环境和状态,难怪他不得不惊呼:please kill me。

裴荣焕(Bae Young-whan)名为“失眠”的吊灯,也看得人心神不宁。他用各种酒瓶、铁、铝和LED灯制作出了猫头鹰吊灯。美丽的作品,却暗示着某种焦虑,不断质问着、怀疑着当代社会中我们日常所经历的环境面目。

 

二、纠结的人性

在另一些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的不再是对现象的描述,而是对整个社会以及人类内心纠结的描述和反思。

李庸白(Lee Yongbek)在韩国媒体装潢艺术界首屈一指,这次的三组作品都很有意思,第一组是一对镜子,一只古典,一只现代,彼此相对,交替破碎,人站在镜子前,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进入思考,也带动思考。第二组是三幅油画,五颜六色的鱼,相当诱人。仔细辨认,原来都是塑料做的假鱼,而且上面都带着向外伸展的锃亮的钩子——廉价的虚假,美妙的诱惑。

第三件是这次主办方的重点推荐,用塑料和铁板做出的圣母怜子图,采用电子人的模样重塑了宗教艺术经典。圣母是做雕塑用的模子的形象,模子,是被丢弃的;圣子则采用了由模子生出的雕塑作品的形象,冷冰冰,红红的。金钱、利益、冷漠、颠覆……观众自可尽情去感受。

具本昌(Koo Bohnchang)应该是这里年纪最大的,1953年生人,两组作品,多了点温情。他的一组香皂尤其让我喜欢,据说是他走遍世界各地,收集人们用完剩下的香皂头儿,通过他的艺术加工,呈现出来的竟然是迷人的色彩和美感。人在不经意间,错过了多少美好。那些用掉了的香皂们,在他看来似乎提醒着我们失去与荒废的东西---它们可以是逝去的岁月,也或许是我们不经意间错失的情感与机会,随便我们自己的想象。

他的独白也很耐人寻味:“那些会消失或者逐渐消亡的事物总是特别容易引起我的注意。正因为如此,香皂就成了我摄影的对象……香皂在手上用水搓洗,便会慢慢溶解,最终幻化成无形的泡沫。而泡沫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我们身体上的污垢。香皂的形状会因为水流的大小以及手用力的程度而有所不同。当香皂干了以后,往往又会呈现给我们意想不到的颜色和形态。我之所以如此被香皂深深吸引,也许就是因为在它身上可以找到所有会消失物体的共性,那就是镌刻着的时间。”

毛坯房的空白屋子,居然来自他一次搬家,看到一只空箱子,就开始想:这里曾经装过什么?于是他画了很多空屋内部,表达自己对私人空间的好奇:这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谁又会搬来?

文敬媛(Moon Kyungwon)的影像装置展现了一个实验室,没有人,却体现了人们每天机械、单调、周而复始的工作、生活。她似乎更喜欢动物,觉得实验室里的老鹰比人有趣得多。在这件作品中,充满了艺术家的自省意识,捕捉、关注着周围人的日常生存状态。

另一位喜欢借用高科技的艺术家是郑然斗(Jung Yeondoo),他的“地点”系列摄影作品,人们乍一看,都会觉得是电脑ps出来的,但实际上,是他把部分人造的东西搬到了自然实景之中,再带着摄影团队“真实地”拍摄出来的。艺术家自称很喜欢人们看着他的照片,试图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人造的。“对我而言,一切都是真实的,也都是人造的。”

他还有一套影像作品,我非常喜欢,是他在美国纽约Queens拍摄的街景,这里居住着来自各个国家各个种族的人群。他每隔10米就拍一张,然后通过电脑技术,将上万张照片重新处理,形成一个影像作品,配音就是他沿街采访的人们讲述的生活琐事,自家的猫怎么样了,女儿们在做些什么。

陈起钟应该是这里最年轻的艺术家,生于1981年,他的一组作品,将人们质疑BBC人类首次登月纪录片所提出的证据收集起来,进行艺术的再创造,事实上不仅质疑了这个事件,也在拷问传媒,甚至,一切的所谓“记录”。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们认为纪录片本质上是制造一种假效果,一些困难的场景通过一连串的摄影或现实主义的平面效应的编辑来得以完成一种基于某个事实的纪实。然而,纪录片的本质在于以国家地理的名义来美化,与他的产生过程无关。”

 

三、导弹上的城市

最引起我兴趣的作品,是这个导弹上的城市。

咸进(Ham Jin)带来的是微观世界,据说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米七的身高,鹤立鸡群的视角加上内心的孤独,使他对微观世界着迷起来。这件作品,他使用了美国空军在韩国演习时残留的导弹,战争的恐怖、朝鲜半岛的分裂,以及濒临边缘的人性,都凝结在这颗导弹上面。然而,他却用陶土在这危机之上,搭建起一个迷你城市,车手马龙、名牌商品玲琅满目,应有尽有,人们忙着购物,忙着盖楼,陶醉于花园和高尔夫球场,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令人揪心的是,微观世界的居民们,看不到自己的繁华搭建在怎样的危机之上,他们看不到,脚下所在,就是一枚导弹。

这或许是整个展览中,对1997年经济危机最深刻的反思。其实,又何止是那一次危机?看到这件作品时,我和同行的朋友,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今日的中国。

 

四、居安思危

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智慧的民族不会在眼见着别人栽过跟头的地方自己也栽跟头。然而,中国这个在几千年就已经知道“以史为鉴”的民族,却一次次重蹈过太多的覆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自大,遮蔽了我们的智慧。

 当我们为持续的经济繁荣沾沾自喜的时候,当我们为自己躲过亚洲金融危机庆幸的时候,当我们满足于在当今全球危机中一枝独秀的时候,为崛起的大国雄心满怀的时候,我们是否意识到,或许今天的中国,正在积累危机?

 

五、当代艺术的脊梁与精髓

韩国的这个群展可以说是我此次上海之行意外的惊喜和收获,它带给我的感动让我联想到几年前看卡塞尔文献展时的激动。当代艺术的精髓是独立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不是字义可能理解的反动与对抗,而是艺术家对社会现状或社会现象理性的反思和独立的审视。我欣喜的在这个群展中看到了这种精髓和脊梁。

与此同时,我也在上海当代和上海艺博会上看到了一些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或许是因为零散,很难给我任何类似的联想。不过,想到前不久我们参与的青年批评家提名展,多少还是反映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也从中看到了中国年轻艺术家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与思考。  

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理想国,正如参展的韩国艺术家李世贤(Lee Seahyun)的作品。

他是DAZ运动的发起者和执行者。DAZ是De-Artized Zone的缩写,意为非艺术地带,修改自DMZ(De-Militarized Zone)——非武装地带。他使用大片红色,描绘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韩国。说起理想国,本该都是梦境般美好、温情、富庶的,然而,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却能看到强权的军舰与百姓的龙舟不过咫尺,一个个断裂的经验,拼凑起朝鲜半岛反目的历史、分裂的家园。这是一首从心底唱出的挽歌,为那些因着少数政客利益而无辜牺牲的灵魂。

在这样的作品中,艺术的社会职能被提到了第一位,他们的表达角度都是从个体经验出发,但他们想要表达的内容绝不是自己,表达的目的也决不是吸引别人来关注自己,而是关注社会,关注人类,在我们批判、反思现状的同时,我们也在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