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入侵者
这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大概可以揭示人性中一些隐藏最深的弱点。
大仲马的长篇小说《基督山伯爵》中,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是个有特殊作用的人物。他与瓦朗蒂娜·维尔福的爱情可以算是惊心动魄,确实是小说中充满张力巧妙安排的一环。瓦朗蒂娜“死”后,绝望中的马克西米利安决定自杀殉情。在他留下遗书、准备实施自杀计划的时候,基督山伯爵出现并且事实上是以他父亲的名义阻止了他的企图,逼他把自杀时间延后一个月。
毫无疑问,基督山对马克西米利安有着真挚的父爱,而故事的大结局也算完满。一对历经艰险的恋人终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父亲般的基督山似乎比马克西米利安本人更了解什么对他更好,什么更难让他幸福。不但挽救了他的生命,还给了他财富,成就了他的爱情。
这故事也许反映了生活中的一些现实。人类几千年来靠着这伟大的父爱和无私的奉献,不断地克服各种艰难险阻一代一代生存下来。每个人都从婴儿期成长过来,很多人身上又会多少留有幼年的痕迹。有些人,尽管已届成年,却无法照料好自己的生活。他们思想懒惰意志薄弱,对自己需要什么能做什么也不那么用心,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任何社会我们都能发现这样的人,有的多些,有的少些。
注意,在基督山的故事里,马克西米利安并不是一个这种意义上的弱者。他只是不能了解和认清自己身处世界的全部事实而已。他是一个有着强大个人意志的人,听听他的话:
“那么,你认为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而基督山的回答是:
“现在假如说我求你活下去的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激我保全你的生命。”
在这里,基督山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还是上帝。他将别人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一个比马克西米利安更强大的人。而他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知晓”未来,一切左右别人命运的条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念。
我们当然知道,主人对于奴隶,也是有这种力量的。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知晓什么的信念,而是因为特定的人身依附赋予了他们一种权力,使他们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和生死。
一个人仅仅因为他能力的不足就被置于这样的地位吗?以牺牲意志自由为条件,那是因为,这种做法使他们贫乏困窘的生活有了改善。他们也有可能是真心欢迎这种外部力量来改善生活,面包似乎要比自由重要。我们的社会总会有这样一批弃儿,但是,如果社会完全由这样的人组成,上帝也挽救不了他们,这个社会很快就会瓦解消失。
承认一个事实,是不是等于承认家长主义的普遍合理性呢?不。这样一群无须劳心的人,会成为彻底的寄生虫,他们放弃了思考的能力,放弃了生活意志 ,只为了获得所谓的安全和免于饥寒的苟活。
这样的人应该被如何对待的问题,不如他们究竟是如何产生出来的问题重要。是什么力量使那么多人放弃了责任,失去了担负责任的能力和勇气。
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跟赫胥黎描述过的那个并无二致。我们应该问一问,它是由怎样的善意铺就的。除了那些彻底丧失了生活能力和意志的人,谁需要父亲般的照顾。
这些家长主义者们,并没有改善那些人恶劣的品味和糟糕的偏好,却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力和进取心。他们不能替别人感受生活,却要替别人思考和安排生活。他们将大众视为等待被拯救的可怜虫。尽管他们不敢说出来,但其观念的根源却是这样的。
他们似乎想说,他们是真诚地关心人们的生活。但是对于一个理智的成年人来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提供这样的关心。不管那些父爱主义者们怎样的真诚——尽管通常这是他们身上最罕见的品质——他们对人们福利的关心也不及每个人自己的万分之一。
米尔顿·弗里德曼教授早就说过,全民社会保障计划是最大的庞氏骗局。政府是在不断地拆东墙补西墙。当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借助通货膨胀的办法来缓解支付压力。对于掌握印钞机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绝妙的办法,它不知不觉地把钱从人们口袋里偷走。自从罗斯福新政以来,也就是美国最早开始实行一些社会保障计划以来,美元的购买力已经损失了90%以上。对政客来说,为了博取伟大父亲般的荣誉和生命,他们是不惮于一再求助巨额财政赤字和印钞机的,只要能顺利渡过他们的任期就行了。
作为大萧条的结果,各种社会保障计划纷纷走进了美国历史的舞台,用以拯救在萧条中陷入绝境的人们。但是萧条并不是市场经济本身造成的,它是美国政府和美联储一系列社会政策和货币政策的结果。本该为了救急的措施,却变成了长期的制度性的社会保障计划。像一切能给官员们带来寻租机会的政策一样,它一旦产生,就极难消除。
但是,每个人都可以而且有能力理智地安排自己一生的生活。他们从幼年开始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不断地学习掌握这种能力的过程。他们完全可以采取自己所喜欢的方式为未来储蓄和投资。但是,政府的强制性的社会保障却实质上剥夺了他们的选择,因为那成本太高了。为了延续极少数自暴自弃者生命而制定的计划,不应该施加于普通人头上。由政府垄断的社会保障计划不可能成为每个人福利的真正保障,莫不如说,它更像是对贫困和处境不断恶化的保障。
出于一时的情绪激动,马克西米利安答应了基督山提出的条件。其实,他完全可以再问一句,为什么一个人仅仅是代表了他父亲的名义,就有权粗暴干涉他对自己命运的安排。他可以逼着基督山说出藏在心底的秘密。当然,对于一部小说来说,这太缺乏戏剧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