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是高行健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0周年,我们感谢他为中国汉字创造了一座文学艺术的丰碑。
独立不移的文学中人
——在香港城市大学欢迎高行健演讲会上的致辞
(二OO一年一月三十一日)
城市大学和《明报月刊》两家主办机构都要我介绍一下高行健。但是,要在十分钟之内介绍清楚是很难的,这不仅因为高行健已名满天下,而且还因为他的作品相当深奥,尤其是他的《生死界》、《对话与反诘》、《夜游神》、《八月雪》等后期戏剧作品。美国的戏剧大师奥尼尔把现代戏剧传统归结为人与上帝、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他人等四种主题关系,而高行健却创造了“人与自我”的第五种关系,并在戏剧与小说中精辟地表达了与萨特“他人即地狱”相对应的另一哲学命题:自我即地狱(参见高行健的《没有主义》和万之《〈高行健剧作选〉序》)。他是一个对尼采“自我上帝”和二十世纪艺术革命(以思辩代替审美)进行全面质疑,并全方位创造出人性图像的国际性大作家。
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不久,法国总统希拉克发表公告,宣布亲自提名授予高行健“国家荣誉骑士勋章”,并亲笔写信给高行健,说明这项决定是为“感谢您这伟大的作家”,“感谢您一生追求自由不息,您杰出的成就与天才让我们的国家感到光荣”。与此同时,爱格塔市、爱克斯市、圣爱尔布兰市、阿维农市等四个城市宣布授予高行健“荣誉市民”称号和城徽,而戏剧家、艺术家工会则集会向高行健致敬。法国是个文化荣誉感极强的国家,他们的“先贤祠”、雪兹神父墓地、蒙特满翠墓地,都以最高的敬意铭刻着法国伟大思想家与文学艺术家的名字。记得无贤祠上还写着“祖国感谢你们”。法国的确对那些为法国和为人类创造过精神业绩的天才充满感激,他们知道,正是这些天才代表看法兰西的骄傲和铸造了法兰西不朽的灵魂的天空。现在,正当整个世界向着物质倾斜的时候,法国更是充份发现高行健的意义;因此,它又以谦卑的态度,感激高行健以中国文学丰富了法国文学。今天,我们在这里欢迎高行健,也反映了我们的祖国的感激之情。我相信,我们的文化意义与情感意义的祖国,我们的方块字意义与黄土地意义的祖国,永远会感激高行健这个出生於江西赣州的赤子,感谢他为祖国结结实实地创造了一座文学艺术丰碑,并且为祖国赢得一个时间、空间和任何力量都抹杀不了的巨大荣誉。二OOO年诺贝尔文学奖虽然发给高行健,但首先是发给方块字与汉语的。高行健用自己的天才证明:我们的象形文字并末衰竭,我们的母亲语言虽然古老但充满年轻的活力,它可以写出这个星球上最漂亮的小说、戏剧和理论文章,可以打破沧海之隔与国界之隔而走进世界上不同民族、不同生命个体的情感深处。
二十年前,我就认识高行健。认识之后,就一直钦佩。他给我留下三个特别的印象:第一,很有思想,而且思想非常透彻。他藉助“禅”直指人心,直指人性,直指“自我”的内核,从小说、戏剧、艺术理论各个角度对自我进行质疑和冷观,以及确认人的弱点的合理性和确认“此时此刻”的有效性等思想,都给我很大的启发;第二,他的学问很广博,胸中有一个精神十字架,纵向的两极是中国的“古”与“今”,横向的是世界的“东”和“西”,而且东西南北的文化气脉完全被他打通,他的深刻的怀疑主义,他的两部长篇和《八月雪》等十八部戏剧,显然给西方文学艺术界注入一股清风;第三,他总是处在一种典型的文学状态之中。最近我在明报出版社出版的《论高行健状态》一书,论证的就是文学状态。什么是文学状态,有些作家并不明确,但高行健很明确,这就是独往独来、独思独想的状态,就是非功利、非功名、非世故的状态,就是逃离政治纠葛、逃离市场摆布,面壁十年、数十年的个体精神沉浸状态。二十世纪的卡夫卡、乔伊斯、加缪、福克纳、普鲁斯特等就属於这种状态。处於这种状态的高行健,对贫穷没有感觉,对花花世界没有感觉,对权势地位没有感觉,但对大自然、对音乐、对语言、对人间苦难的感觉却极为敏锐。折磨他的只有文学艺术问题而没有其他世俗问题。
这种状态使他到了海外之后精神家园不断扩大,也使他不断地向内心深处挺进。他的代表作《灵山》正是一部内心的《西游记》,表面上写的是江湖上的身游,实际上是寻找精神彼岸的神游。全书八十一节所暗示的八十一难,实际上是在欲望与美之间挣扎的八十一段情结。他的另一部代表作《一个人的圣经》,触及的是现实的根本,是文化大革命这场最残酷的政治斗争,但他却没有控诉、谴责与痛心疾首的亢奋。冷静表述的,是东方人与西方人的生存焦虑,是内心最隐秘的屈辱、羞耻、惊慌、迷惘与绝望,是物理空间、心理空间、潜意识空间的全面变形变态,从而使小说在表现现实的力度与揭示人性的深度上都达到世界文学的巅峯水平。而他的戏剧的内在图像与形而上气息(禅意)则是世界戏剧史上罕见的?即使是他的绘画,也是他的心像。他用心睹物,并非用眼观物。除了可视,我们还可以听到画中心脉的颤动。
我以研究中国文学为职业,努力跟踪当代文学的足迹,但很少见到别的作家像他具有这样强的小说艺术意识和戏剧艺术意识。一百年前梁启超提倡新小说的时候,把新小说提升到造成新国民、新社会、新国家的救世工具和历史杠杆的地位,却只有小说观念而没有小说艺术意识。当代中国小说家太浮躁,也少有充份的艺术意识。高行健真正把小说和戏剧视为两门艺术,因此他下功夫探索汉语的表述魅力,不迁就任何习惯性的写法和阅读心理,创造出以“人称替代人物”的新小说文体和“演员——中间状态——角色”的戏剧文体及“表演二重性”和“中性演员”的戏剧表演体系。他把自己的创作命名为“冷文学”,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戏剧中部有一双中性的抑制自我迷恋或自我膨胀的眼睛。冷静,的确是高行健创作的总特色。然而,冷静,并不是冷漠,也不仅是一种宁静的、自甘寂寞的态度,而且是一种大观照的审美方式,一种把酒神精神压缩在心底而让日神精神凝聚於笔端的自我满足的境界。冷静所表明的是一种不受时代潮流所左右的人性尊严与文学尊严,是悬搁浪漫情绪、浮躁情绪、控诉情绪和抒情笔调的艺术大自在风度。这是雪的火炬与夜宇宙的光明。这种热而不热、爱而不爱、怒而不怒,把人间的大关怀化入艺术的冷文学,是高行健对整个人类文学艺术的卓越贡献。
高行健今年六十岁。他的人生历史是由一个一个的方块字和某些法兰西文字构成的、而不是行为构成的。他是一个文学中人,而不是文坛中人。是一个心性极端潇洒自由却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人。他的人生行为只有两项,一是卷入文化大革命,二是逃亡。前一个行为是一次大磨难,这次磨难使他经历了一次但丁式的地狱之行,但使他如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磨炼了整整十年。后一个行为则使他从炼丹炉中跳出来。磨难使他获得深度与刻骨铭心的洞察力,从大热炉中走出来之后,又使他获得大冷静与思想的韧性。不管是磨难还是成就,都不会改变他的淳朴的平常之心,也不会改变他的以写作为主题的生存方式。总之,高行健的历史不是行为的历史,而是文字的历史。因此,要了解高行健,只能去读他那些精彩的文字,这些文字正在新世纪中并在世界的范围里创造着他的千百万读者,让我们也成为他的一个好读者。
原载於《明报月刊》二00一年三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