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囚徒的逃亡


精神囚徒的逃亡
 
1

 

    高行健的剧本,有的让我读后开怀大笑,有的让我进入哲学沉思,有的让我像解谜似的琢磨个没完没了,唯独《八月雪》,让我读后彻夜不眠,那个阅读与阅读后的夜晚,我充满着“闻道”、“得道”的激动与喜悦。整个是获得大自由的真理和走出黑暗洞穴的感觉。

    未读之前,我就知道这是一部关于禅宗六祖慧能的戏,原以为是一部宗教戏,读后才明白这部戏和宗教一点也没有关系。剧中的主角慧能,思想太犀利了。他看透了一切迷阵,看透了权力和一切权力运作的把戏,甚至也看透了宗教。他是一个不认识字、不读经书典籍的一代禅宗大师,却又是一个真正把握了人生真理的天才。他用生命感悟的方式“明心见性”,走进了真理最深的内核。高行健的十八部剧本,虽然每部都融入自己的理念,但没有一部是完全写自己的。而这一部,写的则是他自己,剧中的慧能便是高行健,慧能就是高行健的思想座标与人格化身。人该怎么活着?该怎么“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荷尔德林语)?该怎么赢得最高的人性尊严与价值?该如何得到大解脱、大自在?所有的这些问题,《八月雪》中都作了回答,不是概念的答卷,而是形象的、饱含着诗意情感的答卷。2000年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香港明报出版社出了一部《解读高行健》的评论集,其实,解读高行健,只要把《八月雪》读深读透就行了。《八月雪》里藏着一个真实的、内在的、得道的高行健。

2

 

    读了《八月雪》后,我的第一感觉是走出被囚洞穴的大解脱:那个夜晚,我想起柏拉图著名的洞穴比喻。那个比喻说,缺乏真思想的人就像洞穴里的囚犯,他们只能朝着一个方向看,因为他们是被锁困着的:他们背后燃烧着一堆火,面前则是一堵墙。他们所看到的只是由火光投射到墙上的背后东西的影子,并且把这些影子看成实在,而对于造成这些影子的真事物却毫无所知。最后有一个人逃出了洞穴来到阳光之下,他第一次看到了实在的事物,并察觉到这之前他一直被墙上的影像所欺骗。想起这个比喻,便想到:慧能就是第一个走出洞穴的人。在《八月雪》之前,高行健《车站》里那个不再等待的“沉默的人”,还有《彼岸》里那个拒绝充当大众领袖的“男人”,以及《逃亡》里的“中年人”,都是第一个走出洞穴的人。高行健笔下不断出现这种形象,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自觉走出精神囚徒洞穴的人。

    人如何获得大解脱、大自在?这是高行健作品的总叩问即总主题。人生活在洞穴里作为精神囚徒而不自知,人被眼前墙上的影子所欺骗也不自知。这些影子是什么?这些遮蔽个体生命的障碍是什么?高行健的作品,一部一部都在揭示,一部比一部深入,到了《八月雪》,便是一种彻底的揭示。

    《车站》揭示的墙上影子,是那种盲目等待的集体妄念,“沉默的人”走出的是集体朦昧的洞穴。《彼岸》中的影子则是集体意志,剧中的男人走出的是暴众与暴君的洞穴,而《逃亡》中的墙上之影则是革命与民主,剧中“中年人”要逃离的是自我的地狱,那是深藏在自己身上的洞穴。自己做自己的囚徒,不得解放,还想解放他人,这是当代病。我把《灵山》也解读为“逃亡”。从政治牢房逃向边陲自然与边缘文化之中,与其说是寻找灵山,不如说是精神逃亡。说到底,《灵山》是一部精神逃亡书。上述这些作品的主题,在《八月雪》中全得到深化与彻底化。它告别一切妄念,拒绝各种权力,拒绝当救世主和一切救世的谎言,拒绝树碑立庙而充当他人的偶像,甚至拒绝传宗接代的神圣衣钵,他不在乎这一切,认定只有远离这一切影子,才能走出囚徒的洞穴而拥有自由。

    历史上的慧能本就非常了不起,在“唯识宗”繁琐教条统治的语境下,他以“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不二法门”、“顿悟”等方法论放逐了令人窒息的概念体系,启迪人们捕捉真思想,真见解,这是中国思想史上最了不起的飞跃,也是世界宗教史上一次了不起的革命,无论是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佛教,其创始人均被视为救世主,其教义也是以救苦救难的“救世”思想为中心的精神系统,而慧能则告别这种宗教大思路,独辟蹊径,草创了“自救”的精神与方法,在人类精神史上独树一帜。这是产生于中国土地上的一种精神奇观。可惜这一奇观始终没有被世界充分认识,甚至也没有被中国的知识界充分认识。在当代,虽然有许多“禅宗史”著作,但都知识性与复制性太强,不能把禅宗的思想精华特别是慧能的精神充分阐释出来。而高行健对慧能的认识却是切入心灵的认识。他以整个生命领悟到慧能的智慧之谜及其巨大的精神价值,把慧能看得和基督一样伟大。这位禅宗第六代传人,用一种非文字的生命语言写出一部看不见的“东方圣经”,宣示了一种只有用感悟的方式才能读懂的真理。高行健这种感受倘若要用理论语言与逻辑语言来表述,恐怕永远说不清,即使表述得很清楚,人们也未必信。尤其是西方的学者与作家,恐怕很难进入慧能的精神内核。高行健创作《八月雪》,正是捕捉人类精神界这一弱点甚至是空白点,选择一种与慧能相似的方式,即直觉、感悟、意象的方式,把慧能透彻的思想展示出来,让人读后惊心动魄。

 

3

 

    说慧能透彻,首先是慧能把世界看得透亮。在慧能看来,“世界本就如此这般”(剧中语),过去如此,今天如此,明天还是如此。人性大约也是这样,过去这样,今天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八月雪》的结尾表述了这一思想:

 

    今夜与明朝,

    同样,同样,同样,

    今夜与明朝,

    同样美妙,

    还同样美妙。

 

今夜与明朝,千年前的今夜与明朝,万年后的今夜与明朝,人们到处都在生活,都在谋取各自的营生,“买房的买房”、“卖笑的卖笑”、“打桩的日日作打桩”、“老桥朽了盖新桥”(剧中语),世界既然本就如此这般,那么,说世界可以改造、革命可以改变一切、乌托邦天堂可以建构,这是真理还是谎言?丢开谎言,才有生活,才有生命的实在。实在就是当下要充分而有尊严地活着,要顺其自然、尊重生命自然地活着:

 

    歌伎:(唱)捉笔的弄墨,

    屠宰的握刀,

    无事品茶,

    有病才吃药。

    作家:(唱)做饼的揉面,

    掏粪的赶早。

    歌伎:(唱)小儿哭,

    作家:(唱)生下来了,

    歌伎:(唱)老头儿无声无息,

    作家:(唱)走了。

 

生活是自然的,生死也是自然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有什么轻如鸿毛的生命,也没有什么重如泰山的死亡,世界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慧能正是用这种平常之心和普通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所以就看得客观,就看到真实,就看透了各种夸大膨胀的世相和支持这些幻相的各种权力把戏。把“世界本就如此这般” 看透了,英雄崇拜、个人崇拜、救主崇拜就没有立足之地,各种谎言、妄言也就断了根源,面对那种超人大话和救世的许诺,也只一笑了之,不必听信,也不必自寻烦恼:

 

    作家:这世界本如此这般,

    歌女:哪怕是泰山将倾,

    玉山不倒,

    烦恼事是人自找。

 

有了平常之道,有了对世界平常而透彻的看法,才有大洒脱,这是《八月雪》揭示的第一真理。

 

4

 

    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曾风靡一时,然而,如果说,海德格还是在寻求存在的意义,寻找“道”,那么,老子、慧能则是存在本身与道本身。海德格的“道”(存在意义)是用概念范畴体系表述的,而慧能则是用他的生命存在形态加以展示。《八月雪》所表现的慧能的生命形态最平常又最奇特,可谓举世无双。

    他本是宗教领袖,但他拒绝领袖的姿态,也拒绝任何偶像,既不崇拜任何外部偶像,也不让他人把自己当作偶像。当他声名远播,武则天皇太后和唐中宗皇帝要请他进宫当大师,为他修庙宇、设道场,让他到京城里当佛王时,他拒绝了,皇帝派使者薛简按剑相逼也没用,即使断了脑袋也不去。他决心远离权力中心,决心不扮演神秀那种“两京法主、圣上门师”的角色。他知道,一旦当了这种“王师法主”的领袖角色,一旦进入宫殿让人供奉起来,那就得故作领袖姿态和神明的姿态,妄念就从这里开始,迷信就从这里发端,他就什么也想不透,即便想透了也说不透,在巨大权力的阴影下,还有说透的自由吗?古住今来,谁想当“王”当“主”当“圣”,谁就失去自由,永远都是如此。

    慧能既拒绝充当领袖,也拒绝充当救世主。一个活的教宗,天经地义本就是“救世主”,可是他拒绝这一角色,并告诉人间不要去求救主。他反复说明的是“万法尽是自性”。这是佛法之心,拯救的真理全在其中。开悟自性,仰仗自性,这就是自己救自己,就是开掘生命的内在可能,他让宫廷使者转告皇帝的也是你不必到外边寻觅菩萨,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心性,佛就在自己的心中,他说:“……慧能别无他法可说皇帝。自性迷,菩萨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菩萨,慈悲即是观音,平直即是弥勒。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心体,湛然常寂。”而他最后叮嘱弟子的话,也是自救的真理:

 

后人自是后人的事,看好你们自己当下吧!我要说的也都说了,没有更多的话,再留下一句,你们好生听着:自不求真外觅佛,去寻总是大痴人。各自珍重吧!

 

他郑重告诉弟子,不要给后人制造救世的幻相,你们也不要有可当救主的幻觉,还是在当下活得真实,自我拯救。至于菩萨,那也是在内不在外,可不要到山林寺庙等外部地方去寻觅,倘若不知菩萨就在你自己心中,那你就是大傻瓜。讲得如此透彻,古今中外,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八月雪》里写得最为精彩的中心情节,是慧能扔掉传宗接代的“衣钵“。禅宗自达摩创立后,衣钵一代一代相传。衣钵是领袖、权力的象征,又是教门之内“正宗”的象征。历来的宗教门派和江湖门派争的都是这个衣钵所指涉的正宗统治地位,从中国到世界均如此。伊斯兰教中的原教旨主义与非原教旨主义之争,上帝光辉下的天主教、犹太教、基督教、东正教之争,佛教中的大乘、小乘之争,所争的都是正宗地位,因此,衣钵可说是教门法宝、接班符号。可是,慧能把“衣钵”也看透了。他看到“衣钵”也是空,本来无一物,你争我夺的衣钵也是“无”。这才是空到底,无到底,才是大彻大悟。当弘忍传衣钵给慧能时,慧能就问师父:“法即心传心,这袈裟又有何用?”弘忍虽然指出弟子“代代相传、心灯不灭”的道理,但心里也明白这种衣钵接班的方式可能会导致正、邪的权力之争甚至会导致接班人的生命危险,所以他让慧能接钵之后立即逃离此地。他说:“此地法泉已尽,别看这偌大的寺庙,香火鼎盛,虽说都来求佛,一个个功名心切,急不可待,也不知求的什么?中原更是是非之地,今后佛法难起,邪法竞兴,攀权附势,依赖朝廷。汝系岭南来,当南主隐遁,而后再行化迷人,普渡众生。”慧能听了师父这番话之后便向南逃亡,果然,以惠明为首的教徒们追杀而来,慧能在紧急之际,当机立断,故意撒手,让钵坠地粉碎。当惠明大怒时,慧能以“佛法无相”给予点拨,才开悟了惠明。除了钵,还有达摩东来所授的法衣,也一代传一代,慧能临终前,弟子法海问“大师去后法衣当付何人?”他回答说:

 

   持衣而不得法又有何用?本来无一物,那领袈裟也是身外的东西,惹是生非,执着衣钵,反断我宗门。我去后,邪法撩乱,也自会有人,不顾诋毁,不惜性命,竖我宗旨,光大我法。

 

    不仅弘忍传下的“钵”不要,达摩传下的“法衣”也不要,说到底,衣钵也是身外之物。就这样,慧能让禅宗的衣钵接班游戏在自己手中了结了。这是一个伟大的终结,其启迪意义远在宗教之外。无论是宗教还是江湖,无论是政治还是学术,都可从中得到大启发。既然有衣钵所象征的正宗,就有持钵者所界定的异端,门派之争就不可避免,人性之恶也就从中泛起。慧能看透了这种神圣之物恰恰是“惹是生非”的祸害,看透了可怕的是打着衣钵的正宗旗号排斥异端、杀害异端的权力之手和沽名钓誉之徒。在自己手中了结衣钵,就是了结权力之争,唯真理是崇。禅宗到了慧能这里是个飞跃,其实,整个中国思想史到慧能这里也是一个飞跃。在中国思想史上,典籍汗牛充栋,有哪一个思想家对身外的权力、虚名、地位看得如此透彻?!许多哲学家看到的其实也是衣钵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不到衣钵的实在。

    柏拉图关于洞穴的著名比喻,最后还是希望走出洞穴的人再回到他从前的囚犯同伴那里,把真理教给他们,指示他们出来的道路,但慧能不这么做,他选择了逃亡之路,他明白精神囚徒的洞穴不只一种,权力的洞穴、衣钵的洞穴之外还有概念的洞穴、主义的洞穴、自我的洞穴。逃出一个洞穴,就是一种飞跃,他将不断地逃亡下去,在逃亡中,他才获得人生的大自在,这就是《八月雪》所揭示的自由真理。高行健的全部人格都与这一真理息息相连。

 

    写于200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