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考古的人，老是爱问一些考古人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考古圈内，多属于不是问题的常识或行规。那么，他们爱问些什么问题呢？我采摘其要，归纳为三：

    问题一：“你们挖到的文物值多少钱？”——这是一个求证性问题，比较好回答，也相对难回答。比较好回答，是因为按法规，发掘出来的文物都属于国家所有，不许买卖，也不可能用于市场流通。谈钱的基础不存在，行内自然也就没有给出土文物作价的习惯。但没有习惯，讳言谈钱，不等于没有说法。通常的说法是发掘出来的文物都是无价之宝，或有历史价值，或有艺术价值，或有科技价值，或有学术价值。而这些价值都是无形的，很难称斤论两，具体量化出金钱的数字来，索性就叫价值连城是耶。

    所谓难回答，是因为有些特殊情况下，光用形容词来描绘文物的价值解决不了操作性的需要，那给出土文物作个价，也不是绝对没有的事。比如文物出省或出国展览，那得到保险公司上保险吧，万一不慎损坏了，总得赔偿吧，这就得估出一个大概的价码来。比如2005年，安阳市将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从北京的国家博物馆等单位请回了早年出土于安阳的司母戊大方鼎及妇好墓三联甗两件青铜器来展览造势。当时签订的合同上规定，展期结束后，必须在一周内归还国家博物馆，每延期一日，支付1万元违约金。如发生文物灭失、被盗或毁坏的，要赔偿1.5亿美元，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再比如发掘的文物失窃了，流到了市场上，盗贼销赃就卖出价钱来了，倒手几次后还会飙升出新的价钱来。据资料，1987年被盗的一个属于国家一级甲等文物的兵马俑将军俑头，案犯当时正在以25万元销赃时，被当场抓获，主犯被枪决。当然这个价格是盗墓贼和销赃犯们的非法买卖，不太作数。但不能因此硬犟，非说发掘出来的文物没有市场价值，哪怕是地下黑市价，否则，那也太不唯物主义了。

    问题二：“挖到文物后，能不能悄悄揣兜里一个？”——这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假设到了连提问人自己都能自问自答得地步：“那怎么能行呢？！”因为这就像你问超市的收银员，在收钱找钱时可不可以顺手牵羊揣几张大票是一个道理。属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属于知法犯法，属于监守自盗，属于没事儿找抽型，不蹲笆篱子自己难受。

    所以这是个提问者明知故问，被问者有问不答的问题。但不问白不问，答了也白答，逗逗闷子，扯扯咸淡，满足一下人类不少人都有的侥幸出出轨的心理，或做梦发横财的想象力，也无不可。像我就是这样，每次再懒得回答如此傻而又戆的提问，都会使点坏地反问对方：“那你说呢？！”然后双方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地哈哈哈笑将起来了事。

    问题三：“你家里收藏什么文物？”——这是一个想当然的问题。通常的人以为，考古学家整天与出土文物打交道，个个属于行家里手，断宝识贝，比那些想收藏又怕上当而不敢下水的爱好者，有与生俱来的天然行业优势，一捡漏一个真货，一鉴定一个准头，那家里还不藏品满箱，文物满架乎？！

    这就太不了解考古行业的行规，也太把考古人往三俗方面想了。俗话说，瓜田李下番薯地，弯腰系鞋是大忌。考古人是挖文物的，如果顺带还收藏文物，那文物是怎么来的，就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难免不叫人生疑。这就像老师家里摆一箱子粉笔，保洁员家里到处都是卷筒纸，食堂大师傅家里顿顿鱼肉，公务员家里一打又一打公用便笺，处长局长家床底下一捆再一捆人民币日币美元欧元等等，能申辩清楚，抖搂明白，还是越描越黑，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就两说着了。

    其实，考古人的行业自律由来已久，考古界的不成文行规也都形成有年了，我称之为“考古潜规则”。记得美籍华人，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曾回忆：他的恩师，也就是把科学的考古学引入中国的考古学之父李济先生, 自一九二八年初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发掘殷墟时开始, 便与考古组同仁约法三章, 凡是作田野考古的就都不藏古董，因为考古学家的古董是哪里来的，难以解释。这个传统在中国田野考古界一直继续至今，被史学大家劳幹先生称之为“百世不易之领导金针”。李济一生亲手发掘和经手保管的文物无数，始终遵循自己当年订立的规矩。他去世后人们发现，在他的遗物中只有几件仿造艺术品，没有一件古董。所藏的二万余册书，也没有一本是珍本、善本。

    中国有考古行当快一百年了，筚路蓝缕的大师们如此，后进考古这行的同仁们，就算我孤陋寡闻，迄今也没听说哪有违此天条而犯事者也。所以，最近媒体有报道说，民间有不做考古这行的所谓“学者”，拉杆子造反，指责参与曹操墓发掘和论证的考古学家们利欲熏心，受贿于政府官员要出政绩的野心指使，不惜花170元去民间作坊买来造假的“魏武王”石牌，再埋到墓里，然后声称这是真的出土文物云云。不禁看得我哑然失笑，心说，这就不是想当然地提问那么简单，也不是无知者不怪那么易解，更不是依法行使公民知情权和参与权那么善意了。

    回顾一下看，曹操墓事情发生之初，他们先是质疑考古学家挖的不是曹操墓，不料未果。现在又处心积虑，升级换代，干脆抛出考古人造假这个说辞来混淆视听，搅乱天下。这是不是冤枉考古学家的人格先不说，这算不算诬陷考古人的职业良心，暂且不论。但起码是太不了解考古界的传统行规，是不负责任地信口雌黄胡咧咧，是极端典型的外行伪质疑。试想，考古人连收藏真文物都忌讳，都唯恐失当，都小心翼翼，都如履薄冰，那还造假作甚？那还像诬陷者所言光天化日之下集体造假作甚？退一步说，假设就算个把人等偷偷造假能捞取好处，可一大帮子考古学家一块作假，还得建立攻守同盟，赌咒发誓绝不检举别人。费这么大劲，他们想捞取什么呢？难道要搞个荣誉考古集体的锦旗挂挂不成？然后再集体分赃当地政府给的专家费？这在动机和逻辑上，怎么能说得通，如何能顺出理？恐怕那帮子伪质疑者们还真难给编圆乎了呢？！

    问题没完的是，当过一段他们的这个把戏再被戳穿后，他们还会不会再来一轮掀帘子打横炮的勾当也未可知。譬如再愚弄国人：曹操墓的墓砖是考古学家伪造出来后，再砌墙起券作伪的云云......更大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的国人宁肯不相信真正的专家，为什么不相信考古这样的科学，而非要偏信几个伪质疑者并任由他们拨弄是非呢？——这才是我文章开头说的那样，真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了。这正是：考古不藏古，作真不成真，瓦釜雷鸣日，金钟毁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