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已发表于《渤海早报》2010年08月05日
孤独先生小传
孤独先生年届花甲,蜗居于斗室,面色红润,心神怡和,简直如有神助,非我能解。
若有人好奇,询问孤独先生,世间什么东西最可贵?他会毫不迟疑地给出答案:“应该是孤独,因为钻石有价,而孤独无价。”老实讲,他颇有点喜形于色。他对这个话题握有百分之百的专利权,别人想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无异于侵略其神圣的领地,为此,他会大动干戈,不惜挑起一场口头或纸上的战争。
孤独先生认为,孤独是一种至大浑圆的境界,唯其孤独才能有“我”,才能有一位“全我”,才能有一位“真我”,要不然,便是一个异化的“他”,变成“残我”或“假我”。在孤独先生书房的正壁,悬挂着两个斗方大字──“至清”,出自他本人的手翰,题识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无鱼,水清且涟漪;无友,人清且忻怡。世间败水者,鱼也;败人者,友也。无友无鱼,是谓真有,水则不失为水,我则不失为我,性与灵,可得两全。”如此极端的说法,我在别处从未听说过,常理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必讳言,许多人交朋友确实出于极为自私的利益驱动。孤独先生从未想过要因人成事,所以他觉得朋友如同附赘悬疣,或酷似牛奶制品中最可恶的添加剂三聚氰胺。我猜测,世间那些被良朋密友三番五次欺骗过出卖过坑害过的伤心人、断肠客,肯定会在这一观点上与孤独先生达成空前少有的共识。
孤独先生并不迂,有时候,他会换一些更能自我解嘲的说法,比如“孤独者离神明最近”,或是“孤独能撤除灵魂与肉体之间的雷区,使二者睦邻友好”。既然如此,他息交绝游,乃是天经地义。平时,他也会图个方便,专拣郁达夫的两句真言──“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来自解自况。我曾跟孤独先生抬杠道:“您并非完全彻底的孤独者,得诗书晨昏相伴,这与古人的友于麋鹿没什么不同,虽竭力追攀至清之境,终究归于小浊。”听我这么一评说,他满脸都是受了冤屈的神情,忍不住辩解一句:“鲁滨逊的身边还有个土著人礼拜五,你能说他不够孤独?”
常言道:“国贫思良相,家贫思贤妻。”孤独先生真可谓贫矣困矣,室如悬磬,而釜底生尘,但他不以为苦。无贤妻主内,他难免变成邋遢相公,效王猛与人扪虱而谈,不以为羞。孤独先生修文多年,文名已播及海隅,然而奇就奇在他从不以名家自居,且从不参加文艺界的任何活动,他说:“离文坛越远,离文学越近。”某出版社试图借重孤独先生的大名,主编一套当代风月宝鉴,赚它个瓢满钵溢。然而,任由他们诱之以厚利,孤独先生却嗤之以酒糟鼻。因此有人大放讥刺,谑称孤独先生是古旧先生,不识时务。孤独先生不肯接受大学的客座教席,纯然不以孟子所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人生一乐,他说:“吾虽有胆,却不敢用无根之游谈摇人心性,更不敢自视为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贵有自知之明,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吾非其选也。”
孤独先生不肯忘我,更不能无我;以立身为大本,而不以立德、立功、立言为大要,既不入于道家畦径,又未肯与儒家精神相契合。识得他的,誉其真赤子也,不识他的,嘲其为痴人。孤独先生全然不在意世俗的看法,其脑门不高不低,其神情不卑不亢。他心中并非无物无情,倘若看到一朵野花寂寞地香在路边,就会蹲下身子,无限爱怜地端详它至少一盏茶的工夫,然后喃喃自语: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没有几人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孤独先生最痛恨别人嘲笑他是穷光蛋,他说:“穷乃心无长物,贫乃身无长物。贫穷不分,其人太浊,简直愚不可及!”在至清者眼中,能有几人不浊几人不俗几人不愚呢?孤独先生能得孤独自在,满坑满谷的俗子、浊物和愚氓对他的多方误解何尝不是一种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