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6)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6)

老婆心切

    临济义玄禅师,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睦州为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遂告辞第一座云:“早承激励问话,惟蒙和尚赐棒,所恨愚鲁,且往诸方行脚去。”座遂告檗曰:“义玄虽后生,却甚奇特,来辞时愿更垂提诱。”来日,师辞檗,檗指往大愚,师遂参大愚。愚问曰:“什么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有何言教?”师曰:“亲问西来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转被打,不知过在什么处?”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于是大悟,曰:“佛法也无多子。”愚乃搊师衣领曰:“适来问我不会,而今又道无多子,是多少来多少来?”师向愚肋下打三拳,愚托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师遂返黄檗,檗问曰:“汝回大速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檗曰:“这大愚老,待见与他一顿。”师曰:“说什么待见,即今便打。”遂鼓檗一掌。檗吟吟大笑。

提示: 这就是著名的“临济大悟”公案,对后来的禅宗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因为南宋以来,临济宗在中国佛教中占据了主要的阵地,而“临济大悟”公案中的“三顿棒”—— “棒喝”就成了临济案的主要宗风而为一代又一代的禅师所运用。

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如何是佛?如何是禅?这一系列的问题在临济宗内,得到的不是教科书上的答案,禅师们也不同你谈玄说妙,而是如同黄檗希运禅师那样,拿起棒子劈头盖脸地挥来。在这样的情景之中,你会有什么感觉呢?问题也好,答案也好,全都随着棒子被打到爪哇国去了,心中还能剩下什么呢?对大多数来说,心中或会感到恐惧,或会感到莫名其妙——临济义玄禅师当时不也是这样吗?虽然他极有毅力,不怕棒子而三次向老师请教,但第三度挨打后还是莫名其妙。后来在大愚禅师那里,一句“老婆心切”,方体会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哪有什么佛法!老师没有,学生没有,棒子下的问题与答案都没有,就是这没有没有一切都没有,不就是全部的佛法、禅、祖师西来意吗?

临济禅师成功了,他的老师黄檗、大愚也成功了。佛教千经万论中所描绘、所论证的“空”、“无所得”、“般若”、“菩提”,就在这棒喝交驰中让人得到了实在的、亲切的体验。那个不生不灭的、永恒的、神圣的佛性,那个“主人公”,原来竟是如此!

对这则公案,历来的偈颂极多,这里选出几首让读者欣赏。

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

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

                              宋·白云守端

品析:对这则公案的偈颂,历来推白云守端禅师这首为第一,一般的人,也会对这首四句二十八个字感到新奇,领会到一种潇洒和自在。

  临济宗的“棒喝”,真的使人有翻江倒海的力量,“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武松打虎,鲁智深醉打山门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其实这样的力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有意气时添意气”,人活世上,就活这么一口气,什么气? 窝囊气吗? 当然来不得,要有豪气、意气,要有人生畅快流通之气。有意气时再添意气,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这还不够,得意时当然可以,那么失意时呢?“不风流处也风流”。人的精神,如果能达到这样的火候,真是鬼神拿他也没法了。因为在禅师那里,顺逆得失是一回事,是没有差别的、平等的精神内容而已,精神中的一切内容,都不可能把精神自身扰乱。不说佛法、禅宗,世间人物对此小有几分火候,必也出类拔萃,所谓“量大福大”了,这样的人,还不风流么? 还怕不风流么?

这四句一气呵成,豪气干云,的确是禅诗中上乘之作。

睡眼三番打不开,忽然狂蹶吼如雷。

君看马带红缨绂,只是去年曾秀才。

                            宋·野轩遵

品析: 人都有睡梦之时,也都有醒来之时;既有困顿和迷惑,也有健朗和省悟,两者之间的风光又是如何呢?

十字街头熙熙攘攘,大家都去围观新状元戴红缨走马游街。新状元是谁呢?不就是去年那个穷愁潦倒的“曾秀才”吗?状元当然不是秀才,但此新状元绝对是彼曾秀才。什么东西在变?什么东西又没有变呢?

雷电风行便合休,巨鳌无便上滩头。

反身一吸沧溟竭,钟鼓山河四百州。

                              宋·照觉常总

品析:禅宗的手段,如“棒喝”一类的,真的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更如雷电风行,气势壮阔。关键是你能否与之相“合”——由此契入。如同踢足球一样,给你传来一个好球,你是否能够破门。在“棒喝”之下,你契入开悟了,会产生什么样的景象呢?没有,什么都没有,“便合休”嘛。“休”,如此这般而已,千万不要趾高气扬、画蛇添足啊!但也不尽如此,不然那个“悟”还有什么意义呢?“反身一吸沧溟竭”一口可以把大海吸尽,这样的景象又如皇上登基,八方庆贺——“钟鼓山河四百州”。宋朝四百座军州姓赵,大千世界,无量尘刹又姓什么呢?

雷电喧轰海岳昏,一家愁闭雨中门。

狂风忽起乌云散,白日满天星斗分。

                              宋·保宁仁勇

品析: 悟前悟后,景象心情真是说不清楚。不过仁勇禅师在这首偈颂里把里面的情景十分形象地描绘了出来。在劈头盖脸的“棒喝”轰炸下,大海山岳也会被“轰”昏头的。悟前如同关门闭户,龟缩于大雨中的人家。悟后呢?“白日满天星斗分”。在阳光下群星灿烂,禅师们大概坐上太空船漫游,才看得到这番景象,地球上可看不见的。太阳和“星斗分”,是“动如参与商”,怎么会在地面上同时出现呢!

无位真人

    临济示众云:“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诸人面目出入,若不识,但问老僧。”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便打,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撅!”

提示: 在前面的公案中,已经介绍这个“无位真人”。真的,这位“真人”岂止在我们“面目出入”,吃饭睡觉,拉屎拉尿他全方位地参与,与我们这百十斤的躯壳组合成——个“生命共同体”,他到底是谁呢?

卞璧无瑕夺日辉,秦王虽爱不输机。

可怜又入相如手,一阵春风满路归。

                                宋·佛印了元

品析: 禅颂中借和氏璧为喻的颇多,这里已经是见之再三了。和氏璧在中国玉器史上可以说是极珍极贵的、无与伦比的。卞和献楚王时,为之被砍了双脚。后来辗转流入赵国,秦昭王又以十五座城的“高价”索买,赵王不敢不“卖”,秦王又欲加“豪夺”,好在“指得瑕玼还夺璧,秦王不识蔺相如。” 玉虽“完璧归赵”,但几十年后秦始皇混元六合,又雕和氏璧为传国玉玺,秦汉相传,三国后不知所终。和氏璧真的是“夺日辉”啊!

这位“无位真人”就是每一个人身上的和氏璧,人们知道吗?认识吗?禅师认为,它在人们生生世世中不离不异,紧紧相随,并没有“转手”,人们却沉迷不悟,大可叹息。五祖法演禅师见道偈说:“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嘱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也还是说的“这个”。佛印了元的“一阵春风满路归”也是得意之笔了。得而不忘失,到底是得还是失,或是未失呢?那就得看各人的眼力了。

眉横鼻直眼睛乌,擒着原来是鬼奴。

屎撅抛来浑不管,看人犹自面模糊。

                             宋·上方益

品析: 《般若心经》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可是无模无样的,是否就是“无位真人”呢?如果有眉有眼,停尸房里多的是,但却是死人,那位“真人”早离弃而去。没有离弃时,有眉有眼的却是“鬼奴”。这个“鬼”也好,“无位真人”也好,“干屎橛”也好,生生世世,归谁“管”呢?是他看我还是我看他呢?“看人犹自面模糊”——千万不要“模糊”!

面门出入每相见,日月由来不识真。

海岳惯游知己少,反身归卧岭头云。

                             宋·疏山常

品析: 灵与肉的问题,不论东方西方,科学、宗教,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能分开吗?分开后的情景又是如何的呢?日往月来,老之将至,“日月由来不识真”,真是可悲。如果“识其真”,认识了它呢?那就会感到“海岳惯游知己少”了。曹洞宗有个偈子:   

猿啼半夜月,花开满园春。

浩浩红尘里,头头是故人。

本光法师在这偈子后又加上一句:自己就是流浪汉,还识得自己就是故人么?若到了这里,那就可以“反身归卧岭头云”了,也不会叹息“知己少”了。

天龙一指禅

    金华俱胝和尚,初住庵时,有尼顶笠携锡,绕师三匝,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三问,师皆无对,尼便去。师曰:“日势稍晚,何不且住?”尼曰:“道得即住。”师又无对。尼去后,师叹曰:“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器,不如弃庵往诸方寻善知识去。”其夜山神告曰:“不须离此,将有肉身菩萨来为说法。”逾旬,果天龙和尚到,师迎礼,具陈前事,龙竖一指示之,师大悟。自此凡学者参问,师惟举一指,无别提唱。将顺世,谓众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用不尽。”言讫示灭。

提示: 这是一个既优美,又难解的故事,千多年来,一直是丛林佳话。古德云:“不是菩萨不坐山,没有开悟不闭关。”住庵,即在深山无人之处结一草庵而住,兼坐山闭关两大功能。这位俱胝和尚,尚未开悟便住庵,先就犯了大忌,无怪面对那个尼姑,竟无言可对。当然,后来他在天龙和尚那里因“一指”而悟,但“竖指头”仍然是无言,里面有什么差别呢?差别是明显的,悟前心里茫然,悟后心里透亮,虽同为无言,而给人的气象不同。

唐五代时,禅僧们常有一些古怪动作或言语,令那些佛学大师不知所措,此即为一例,下面看有关偈颂。

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

 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宋·雪窦重显

品析: 佛经中有一则寓言故事,大海中有一只盲龟,挣扎漂泊不知有多少年了,累得快死时,忽然撞着漂来的一段浮木,木头中央恰恰有一个孔,刚好让这盲龟爬上来,并得救了。佛经于是说,人身难得啊,中土(文化昌荣之邦)难生啊!佛法难遇啊!如这个盲龟一样,所以要珍惜人生,修行佛法。依据这样的故事,据说武则天作了一首《开经偈》,也就是在诵读佛经之前,必须诚心诚意地先读这首偈子: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武则天的这首《开经偈》,可以说是对雪窦重显禅师偈子的最好注脚。“宇宙空来更有谁?”茫茫宇宙尚且为空,那么佛法、人生、人心、竖一个指头、一切一切的意义不都是那么吗?这则公案是如此的喜剧,无怪后来禅师们都有“对扬深爱老俱胝”的感觉。千人来问,万人来朝,坐在蒲团上,默默竖起一根指头……

问答机关岂易酬,无钱难作好风流。

心中有事说不得,只得忙忙竖指头。

                               宋·佛国唯白

品析:这首偈颂极有风趣,轻松地表达“天龙一指禅”公案的秘旨。什么是佛?什么是禅?还有菩提、第一义、道,等等,千经万论也说不清、道不尽,在问难中又怎么可以尽其意呢? 所以是“问答机关岂易酬”。

“人不风流只为贫”,风流,而且要风流好,成为好风流,钱是多多益善的,无钱则寸步难行了——知识也是一样。    但禅宗是“减法”,讲的是“损之又损”,不像其他教派需要在法上多多益善,使用“加法”。“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那么一个指头就足够了,因为,这的确是“心中有事说不出”的啊!“只得忙忙竖指头”,将这个情景拍成一集动画片,效果一定很特别。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她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宋·报恩演

品析: 现在一些追星族,看见明星们的风采,常常追相效仿。不知明星们多是“天生丽质”,自己反成了“东施效颦”了。真正的美人,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禅宗也是如此,明心见性以后,一切都不过“如此”而已,无须在理论上、语言上再加修饰了。所以竖个指头也好、棒也好、喝也好,都属“不涂红粉也风流”一类,因为自己绝对相信自己是“肌骨好”的。由于这种自信,禅宗到了宋代,相当多的禅师爱用艳情诗来表达禅意,从而使之在传统的山水诗、田园诗的清冷中,透出了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别有一派生机。

俱胝老子指头禅,二十年来用不残。

信有道人方外术,了无俗物眼前看。

所得甚简,施设甚宽,大千刹海饮毫端。

麟龙无限落谁手,珍重任公把钓竿。

                               宋·天童正觉

品析: 前一段时期国内流行的“气功”、“特异功能”,使许多人迷惑不解。当然,这在中国,历来是古已有之,统被称为“方外术”。从先秦燕齐方士到蜀楚巫祝,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于方术,中国历来毁誉不一,佛教中也常谈神通妙用,但禅宗看来,这一切都如梦如幻,还不如这个天龙的“一指禅”。因为方术毕竟是“俗物”,弄神弄鬼,哗众取宠。“信有道人方外术,了无俗物眼前看”,佛教最终极的真理,既用不着那种种繁琐的理论来证明,也无须用方士们的神通来证明,这些对佛禅来说,都是画蛇添足了。“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表演的呢?

所以,明白了这层道理,就会感到“所得甚简”——一点也不复杂,竖个指头都是多余之事了。“施设甚宽”——人间万事万物,无不从此中流出,没有半点阻碍,如同可以把大千世界的海水放进毫毛尖那样大的酒杯中不值一饮那样。有了这样的境界和气概,如同庄子所描写的那位任公一样,用九头大公牛作饵,在东海中独钓“麟龙”了。有关“天龙一指禅”公案的偈颂,下面再举两首:

席帘蓬户在门头,谁谓村居院落幽。

雨散云收山岳露,珊瑚枝上挂金钩。

                             宋·慧照预

俱胝一指头,吃饭饱方休。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杨州。

                       宋·大慧宗杲

亲到龙潭

    鼎州德山宣鉴禅师,简州周氏子,在蜀常讲《金刚经》,时谓之“周金刚”。遂将《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径造龙潭,到法堂曰:“久向龙潭,乃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

提示: 《颂古联珠》所收内容太多,故在引用公案时往往有所裁剪,这就使一些对禅宗不太了解的人看不到完整的内容。德山禅师是与临济禅师齐名,并响彻天下的大师,丛林中谈虎色变的“德山棒”,指的就是这位老者。德山禅师原来是四川的一位著名法师,专讲《金刚经》,并著有《青龙疏钞》来解释《金刚经》。当时禅宗在江南一带声势浩大,他心中不服,说:“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捣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于是杀气腾腾地出川找禅宗理论。

行至湖南澧阳路上,看见一个老婆婆在卖点心,他肚子饿了,于是放下行李向婆婆买点心。那婆婆问他:“你担了那么多书,里面写了些什么?”他说:“都是讲《金刚经》的。”婆婆说:“你会讲《金刚经》,好!那我就《金刚经》向你请教一个问题,答得好,送你点心,答得不好,那就对不起,请别处去。”于是婆婆就问他:“《金刚经》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知师父你点的哪个心?”这一问,把这位《金刚经》专家问得哑口无言,点心也没有吃成。

德山禅师虽败了一阵,但锐气未减,顺路就到了龙潭禅院,参见龙潭崇信禅师,一见面,他盛气凌人,威风八面,说:“早就听说龙潭的大名了,到此一看,潭也看不到,龙也看不到。”崇信禅师瞪着他,说:“那是你自己瞎了眼,到了龙潭看不到,怪谁!”宣鉴又回答不出,于是就留在了崇信禅师这里参禅。

亲到龙潭不见龙,龙潭龙不在潭中。

青天白日兴云雨,千古人同笑叶翁。

                              宋·佛国惟白

品析: 叶公好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寓言故事,佛国惟白禅师以此来形容当时的宣鉴禅师。德山宣鉴禅师不仅当时伟大,他的后代还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宗派,这个佛国惟白禅师,还是他的第八代传人哩。

“亲到龙潭不见龙,龙潭龙不在潭中”,那么龙潭之龙到哪里去了呢?“青天白日兴云雨”,大白日青天的,忽然云兴雨布——那里不是龙吗?禅宗特别强调一个“活”字,因为“死水不藏蛟龙”,通体灵活,全身起用,大机大用, 这才是真龙、真禅,决非叶公所好的那些死龙。

亲到龙潭不见龙,妙符先觉证玄宗。

茆庵盘结孤峰上,静对寒蟾挂碧空。

                             宋·罗汉南

品析: 禅宗以“无所得”为得,这对于对道、对佛有所企图的人是难以理解的,既然开悟见道,总应该“有”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才是嘛。“亲到龙潭不见龙”——入禅后是不知禅为何物的,若知,反而未曾入门了。这样,就“妙符先觉”,与历来圣人一样同证“玄宗”了。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呢?如同“茆(茅)庵盘结孤峰上,静对寒蟾(月)挂碧空”。这样的偈颂,真是太美了。

潭不见,龙不现,全身已在空王殿。

梦回忽闻晓莺啼,春风落尽桃花片。

                              宋·皖山凝

品析: 世人一般认为懂得多为高,而禅宗反认为“不知最亲切”、“守住不知的”,这真是大悖情理。但恰恰是这个没有半点内容的精神,这个既不见“潭”,又不见“龙”的主体,就处在“全身已在空王殿”的最高层次之中,空王就是佛,就是佛智慧。这时,才是大梦初觉,晓莺催唤,满眼春风春景,满心春情春意。德山宣鉴未悟之前既是如此光景,那么常人是否有例外呢?

德山焚疏

    德山一日侍龙潭抵夜,潭曰:“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灯度与,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潭曰:“子见个什么?”师曰:“从今向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至来日,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师将《疏钞》堆法堂前,举火烛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于是礼辞而去。

综述: 与临济悟道公案一样,德山悟道也是禅林中极为重视的一幕。因为禅宗大师见道的过程,虽非教条,却极具启发性。其它禅师、后人或许还有“彻不彻”、“透不透”的疑问,但对德山、临济、赵州、云门一类的大师,则是绝对放心的,因为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实际意义的禅宗了。

“外面黑”,归家就看不见归路,点枝烛聊以照明,但龙潭禅师为什么刚点燃就吹灭呢?德山为什么在这忽明忽灭中“大悟”了呢?喜好禅修的人不妨自己演示一下这样的情景,看看自己“当下”有什么样的感受。

在这忽明忽灭的瞬间,德山感受到了“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穷尽世间一切学问、心智,不过如同一根毫毛置于宇宙之中,也如同一滴水珠,投向那无涯的山谷。知识就那么的可怜、微不足道吗?当然,德山是用以与大道相比的,而且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小小寰球”嘛。地球在宇宙中不过如一粒尘埃,人类的文明尽管光辉,也仅仅是这粒尘埃中的那丝令外星人感觉不到的“光尘”而已。这不是妄自菲薄,同亿万年的宇宙演变相比,人类几千年的文明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今天就骄傲起来,那么必然在万年、百万年之后受到我们子孙的嘲笑。

那么,禅宗“见”到的就那么伟大吗?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历代祖师也没有具体说个什么,如同前面那个“竖指头”,竖个指头,能告诉人们什么呢?

明暗相凌不足云,丝毫有解未为亲。

纸灯忽灭眼睛出,打破大唐无一人。

                              宋·白云守端

品析: 这位白云守端禅师,其偈颂真可谓天下独步了,颂临济的如此,颂德山的更是如此,禅师的诗,的确有其特有的魅力啊!

点烛吹烛,这仅仅是古代生活中一个极普通的现象,本身是不值得去研究、“考察”的,因为毫无价值。如果真的要在其中去寻找德山为什么会因之大悟的因果关系,或者在其中说明个什么,那就“丝毫有解未为亲”了——根本不懂这则公案的意义。

“要了便了,转解转疏”,这是禅宗铁定的立场,才涉思维便错,“拟议则乖”,因为通过思维而得来的仅是思维的对象或内容,远远不是道的自身了。

但就是这个“明暗相凌不足云”,不用思维、不用理解的刹那,“纸灯忽灭眼睛出”——人心中的一个特有的眼睛生出来了。这个眼睛不是凡眼,而是可以“烁破天下”的“法眼”,有了这个“法眼”后,德山禅师之“棒”横行天下,“打破大唐无一人”——在唐末禅宗内,的确没有人比德山禅师更伟大的了。

白云守端禅师的诗偈,其可谓句句有眼——他也是“眼睛出”的人,我们的这个眼睛,又在什么地方,何时可以出呢?

一阵旋风雾霭开,千峰突出碧崔嵬。

惊猿怒鹤抛来久,半夜山前唤得回。

                                宋·上方益

品析: 这首偈颂,似乎与这则公案毫不相关,而别有一番情趣,但反复咀嚼,方觉其味无穷,不失为点睛之笔。当人们在光明中忽然进入黑暗,或在黑暗中忽然进入光明;当人们从喧闹中忽然获得宁静,或在宁静中忽然进入喧闹,在临界的那一瞬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没有做过有关的调查,当然这里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但上方益禅师在这里谈出了他的感受。

“一阵旋风雾霭开”,在浓迷的雾霭之中,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旋风吹散之后的景象如何呢?“千峰突出碧崔嵬”,崔嵬的千峰忽然显示其葱茏苍翠的“本来面目”。到这里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当然有,那些因“雾霭”而迷失不归,既“惊”又“怒”的猿猴和仙鹤,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方得把他们呼唤回来。

禅师是佛教徒,作为一个佛教徒的基本职责是“度人”。自己见道开悟,获得解脱和自由后,就是要“普度众生”,把那些迷途的“惊猿怒鹤”唤回啊!

一时瀑布岩前落,半夜金鸟掌上明。

大开口来张意气,与谁天下共横行。

                               宋·保宁仁勇

品析: 《周易》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保宁仁勇与白云守端是同门师兄,其诗偈也气韵相仿。

当一个人站在百丈巨瀑之下时,康德所说的那种“崇高”的心理状态就会油然而生,用中国人说的话,就是“壮阔”之气。当一个在夜中观赏属于自己的,如同月亮那样明亮的夜明珠时,那种富甲天下的“豪”气,谁敢与之争锋呢?

禅师们一旦明心见性后,大约就有如此的感觉,那种自在,那种意气,真是没有人敢攀比的,因为是“肉身佛”了,皇帝都要礼敬,百官都要礼拜,世间的那种种意气的确是无法可比的。“与谁天下共横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最后一句说:“噫!唯斯人,吾谁与归!”都太斯文了。只有庄子《说剑》中的那位剑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与之相比。曹洞宗的曹山本寂禅师不是说过“一切总杀”么?

到了这里,的确是雄视天下的“孤家寡人”了,“与祖佛携手共行”,俗人能与其携手么?能与其“横行”么?

呵佛骂祖

    德山辞龙潭,直抵沩山,挟複子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曰:“有么!有么!”山坐次,殊不顾盼。师曰:“无无。”便出。至门首,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山拟取拂子,师便喝,拂袖而出。山至晚问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去也。”山曰:“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提示: 德山禅师开悟后,拜别了他的老师龙潭崇信禅师,就直奔沩山而来。澧阳在洞庭湖之北,沩山在洞庭湖之南,相隔不远,步行几天可到。沩山灵祐禅师又是当时一等一的大师,德山虽经自己的老师印可,但沩山灵祐那里的感觉会如何呢?且会会再说。

一进山门,德山连包袱都未取下,夹在腰间,在法堂上走了两圈,向方丈吼道:“有么有么”——如同赵州见庵主时那样。沩山禅师坐在禅床上,耳里听到了,却眼皮也不抬一下。德山顿了顿脚,说:“这里也没有个什么嘛。”转身便出。走到山门,德山又说:“虽然如此,沩山也是一方道场,我到这里也不能太草率了。于是重整袈裟,用佛教的礼仪拜见沩山禅师。拜见后,刚一跨门,德山就提起草垫对沩山禅师说:“和尚”——也只有这么两个字,他要看沩山禅师对此有何反应。沩山正待向身边去取他的拂尘,德山禅师振威一喝,拂袖便出。到了晚上,沩山禅师问首座和尚:“今天新到的那位还在吗?”首座和尚说:“走了,早就走了,当时见你之后,背着法堂,穿上草鞋,头也不回地走了。”沩山禅师赞叹说:“了不起啊,这个青年以后会在孤峰顶上结庵而住,专门干呵佛骂祖这一行啊!”

 德山见沩山,禅宗内称为一场“法战”,“宗师相见,道个什么?”这是参禅的人极为关注的场面。因为里面的机锋深沉,启发性极大,又有相互勘验、印证或否定的经验可借鉴。而这里,既表现了德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也表现了沩山不拘门户而褒奖后学的宽阔胸怀。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

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

急走过,莫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

                             宋·雪窦重显

品析: 德山见沩山,居然如此张扬,真可谓虎口里夺食,令许多禅客心惊胆颤。“一勘破,二勘破”——到底是德山勘破沩山,还是沩山勘破德山呢?高手交手,稍失即败,真的如同“雪上加霜曾险堕”——这是令人寸步难行之地啊!又如汉将军霍去病率八百骑直入匈奴王廷,生还都无希望,何况获胜了。“急走过,莫放过”,这里又是什么意思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然要“急走过”。赵州禅师不是说过“有佛前急走过,无佛前不得留”吗?“莫放过”,是德山没有放过沩山,还是沩山没有放过德山呢?还是要后世学人面对这则公案时,既要“急走过”,又要“莫放过” 呢?且不管这些,总之,德山禅师的确后来是“孤峰顶上草里坐”去了。

德山老,能法战,一喝声光吼雷电。

骑虎头兮收虎尾,捋虎须兮真可羡。

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沩山追一箭。

                                宋·佛鉴慧懃

品析:这首诗颂,充满了对德山禅师的崇敬之情。德山临济,被称之为“激箭式禅道”,刚烈迅猛令人生畏,天生就一副英雄气象。德山见沩山的确是一场激烈的“法战”,德山的那一喝,口吐金光,声如雷电,而且敢于骑虎头,把虎尾,捋虎须,真是英勇无敌啊!佛鉴禅师在赞叹德山禅师之后,当然也掩不住对沩山禅师崇敬的心情,在后面补上了一句:“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沩山追一箭”——岳飞战张飞,战得满天飞,谁胜谁负呢?当然没有胜负。“相视一笑归洞府,别有天地非人间”嘛。

突出双头卒辩难,曾将一击碎潼关。

自从天下太平后,流落人间号德山。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禅的公案是难以理解的,公案中禅师们那离奇的语言与行为动作也是难以理解的,如德山禅师与龙潭崇信、沩山灵祐两位禅师的往来那样——“突出双头卒辩难”。

但德山毕竟是德山,他那雄浑刚健,扫古荡今的气概,在大彻大悟之后所显示出的力量,真可谓是“一击碎潼关”。潼关天险,喻开悟之难。开悟则是那力逾万钧之“一击”——从此天下太平,多年的艰苦修行,终于结出甜果。但大彻大悟后是否成神了呢?没有,“流落人间号德山”,仍然是平平常常同样的那个人,只不过在四川时,作为“周金刚”的宣鉴法师变成了住持湖南鼎州德山的禅师了。

佛国惟白禅师对这则公案的偈颂也很有趣,这里录下供读者欣赏:

一条白棒劈头来,血溅星飞病可哀。

祖师更无回避处,妙高峰顶也崩摧。

                               宋·佛国惟白

敕点飞龙马

    廓侍者问:“从上诸圣,向什么处去?”师(德山)曰:“作么作么?”曰:“敕点飞龙马,跛鳖出头来。”师休去。明日师浴出,廓过茶与师,师抚廓背曰:“昨日公案作么生?”曰:“这老汉今日方始瞥地。”师又休去。

提示: 师徒之间,日夜相伴,生活中一举一动,无不在“道上行走”。德山禅师的侍者廓某,一日问德山:“历代祖师们到底到什么处去了呢?”德山立即呵斥他:“你胡说些什么!”廓某不愧是入门弟子,从容地说:“皇上在挑选奔如飞龙的千里马,那泥塘里的跛足鳖却伸出头来”——毫不相干,多什么事呢?听到如此之言,德山禅师居然没有动棒子,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德山禅师沐浴出来,廓侍者送了碗茶去,德山抚着他的背说:“昨天那则公案你是怎么理解的呢?”廓侍者瞪了老和尚一眼,说:“你这老头子,今天才眼光落地了。”德山同样无话可说,算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棒杀天下、威震丛林的德山禅师面对自己的侍者,居然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们间卖的什么药呢?

正士忠臣气最英,一言佐国死犹轻。

不同谄曲偷安者,冒宠贪荣过一生。

                                宋·佛印了元

品析: 这首诗偈,表面看来是对儒家“文死谏,武死战”的这种风节的赞扬,而实际上,是对德山禅师师徒间纯粹的禅交的歌颂。

佛教一贯强调“依法不依人,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也就是一切以真理为准则。而禅宗在这一基础上,更形成了 “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的优良传统。在这则公案里,廓侍者就表现出这种精神。“一言佐国死犹轻”,死算得了什么,只要自己能对国家民族有贡献。死算得了什么,孔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在师长面前只能唯唯诺诺的,能成为佛门中所说的“狮子儿”吗?禅宗最重传承,“心灯相续”嘛,那些不知真理为何物,只知“冒宠贪荣”的人,是决不可能呆在德山门下的。

临机一昧放憨痴,其毒犹深棒喝时。

堪笑人来夸敏手,得便宜是落便宜。

                               宋·别峰宝印

品析: 上首偈颂,歌颂的是廓侍者,这首偈颂,歌颂的是德山禅师。德山禅师以“棒”闻名天下,“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根本不说明什么,见人也不问来由,总之是见人就打,而且还“佛来亦打,祖来亦打”。所以一般人怎敢近身呢?

但德山禅师与廓侍者一起的这则公案却没有棒子打,很令人奇怪。“临机一昧放憨痴,其毒犹深棒喝时。”别峰禅师认为,在禅机往来之时,有时装憨装痴,其厉害程度,还超过棒喝,更会使人莫测高深,如这则公案和后面的“德山托钵”公案所表现出的那样。

“堪笑人来夸敏手,得便宜是落便宜。”有一类人,头脑口舌敏捷得很,老是爱占便宜,殊不知世间吃亏的大多是贪图便宜的那类人,因为一有贪心,就难免上他人之钓饵。在禅宗内也是这样,有时胜家反是输家,看起来输定了的倒反是胜家。当然这则公案中并没有胜负,廓侍者在德山禅师那里只是考试合格而已。

顽皮老虎卧林丘,一任傍人放滴油。

满肚只因曾饱肉,纵加呼唤懒抬头。

                                宋·无准师范

品析: 无准师范禅师的这首偈颂才真的“顽皮”。他把德山禅师喻为一只吃饱肉又顽皮的老虎,廓侍者的伎俩,如同在饱虎身边放滴油那样不屑一顾。

这首诗很形象,在动物园中常可以看到狮子老虎只要在笼中不停走动时,往往是饿了。但一旦饱食之后,就躺下“大睡”,不论游人怎样挑逗,它们的确是“懒抬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