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士大夫禅诗选析(6)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士大夫禅诗选析(6)

 

吴可(一首)

学诗

学诗浑若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品析:近些年来,许多写禅与诗的小册子,都爱引用吴可的这一首诗。的确,这一首诗明白生动地表达了诗与禅的关系。禅是心地最为灵动的状态,诗为文章中最为灵动的语言。禅是自然的,是“天然去雕琢”的,好的诗也是如此。都必须“自家都了得”,才能达到“等闲拈出便超然”的成果。不在“蒲团”上苦参苦吟,能有如此火候吗?

史弥宁(一首)

诗禅

诗家活法类禅机,悟处工夫谁得知。

寻着这些关棙子,国风雅颂不难追。

品析:宋人以禅入诗,参禅入诗,看似高明,结果宋诗似乎总是显得不如唐诗,这真是怪事。禅无规矩方圆,唐人作诗,原无许多窠臼,本之性情而发,反暗合禅机。而宋诗入此笼罗,貌似老到,结果反失其真,真的应了“骑驴觅驴”的老话,结果诗也不成,禅也不就,还妄谈什么“国风雅颂不难追”,真正是“痴人说梦”,不知天高地厚了。

陆游(二首)

感事逍

心明始信原无佛,气住何曾别有仙。

领取三山安乐法,蒲团纸帐过年年。

品析:在陆游有关谈禅论道的诗中,这一首最为新奇独到,无一点媚态。说,孟子说“聪明正直之谓神”,俗话说“神闲气定即是仙”。佛者觉也,迷则有佛,悟则无佛。明眼祖师早已道出其中三昧。但是要达到这样的火候谈何容易,海外“三山”的安乐法是什么呢?“蒲团纸帐过年年”,人们能看得破,放得下吗?是陆游一生不得志,无可奈何之言吗?

浮生

浮生真是寄邮亭,短鬓匆匆失故青。

睡少始知愁有力,病增方叹药无灵。

谋生懒似逢秋燕,访旧疏于欲旦星。

自笑若为消止恨,浊醪聊复倒余瓶。

品析:陆放翁的这一首诗,真是出于肺腑,令人感触良深。曹操盖世英雄,尚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叹。秦皇汉武,雄威化外,也有“朝不虑夕”,忙着寻仙求药,以祈长生。人们不到晚年,就不知其味。

“浮生真是寄邮亭”,人的一生如同邮亭驿站一样,被动地为命运驱动,无法自主,事不由心,真是“无可奈何之谓命”啊!

“短鬓匆匆失故青”,前几天还满头黑发,不知怎的,如今却匆匆变白。

“睡少始知愁有力,病增方叹药无灵”。睡不着觉,恰恰是心中有“事”,令你真拿它没法。而老病之际,任何“仙药”都是无回春之力的。真的,药只能治好人,对那些失去或夺去生命活力的“病”,什么药都是“无力”的。

“自笑若为消比恨,浊醪聊复倒余瓶。”面对这一切,有什么办法可以消“恨”呢?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喝酒,“但愿长醉不愿醒”,多少失意之人,不是在酒中,找到了归宿吗?

 

 

朱熹(三首)

春日

胜日寻春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品析:朱熹(11301200)是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所谓宋明理学,就是相对于先秦飞汉唐儒学的“新儒学”,这个“新”,就“新”在在儒学中注入了佛学,主要是吸取禅宗和华严宗的内容。朱熹本人就爱看大慧宗杲禅师的语录,并与其弟子道谦禅师交好,所以朱熹对佛禅是下过功夫的。而这三首诗,可以说是参禅所得,显得格外活泼自在。

“胜日寻春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对于长时期闭户不出,唯知伏案著书的朱熹来说,可能大半个冬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到了清明这样的节气,亲朋们把他拉出来,到泗水边去游春,触目之处都是“无边光景”,对他所感受的冬寒而言,这种“光景”当然是“一时新”了。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什么叫东风?什么是春天?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当然,现在可以用地理学,气候学的理论来解释,但在古代没这些学问,又怎么回答呢?梅花报春吗?报春花、迎春花吗?都属“超前意识”。不过,对一般的人来讲,在这“万紫千红”之时,没有人会否定这是春天吧!

读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品析:朱熹为一老道学先生,民国以来众多的新派思想家,大多对他不是咬牙切齿,就是感到头痛。他对儒家《四书》的注,成为明清两朝近六百年间的官方学说,成为唯一正统的学说,成为禁锢人们思想的学说。八股取士制度,凡要当官进身的,只有读他的书才是“进士”的唯一途径,这是朱老夫子始料不及的。也与他这首诗大相违悖,致使中国思想界六百年来再无“活水”了。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一个小小的,只有“半亩”大小的池塘,如同一面天然的镜子,一年四季,阴晴朔望,云雨风涛,都曾在这面“镜子”中“徘徊”来来去去,既留下了景象,又无半点痕迹,真是“清光可鉴”啊!

“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这方池塘的水为什么这样清朗呢?为什么不是死水而腐烂发臭呢?啊,原来在上游有一条小溪,源源不断地把那洁净清幽的“活水”输送进来。

 俗话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蠧。”池塘尚且如此,那么,人们思想的“活水”是什么?社会的“活水”又是什么呢?

泛舟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身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今日中流自在行。

品析:春秋末年,越王勾践为吴王夫差所破。越王卧薪尝胆,试图报灭国之仇,其主要谋略,来自范蠡的“天时有反”和 “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对外极其耐心的等待时机,对内,则实行“十年生畜,十年教育”的富国强兵政策。果然,十年之后,越国强盛,而吴国则穷兵黜武,国势日弱。勾践看准机会,一击而成,终于灭吴,使越国成为与中原大国抗衡的强国。《周易》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作,不俟终日。”朱熹这首诗,生动道明了这个道理。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身轻。”春水时至,百川汇融,长江之水,终于度过了干涸的冬季,又浩浩荡荡,一泻千里了。水深则浮大舟有力,像“艨艟巨舰”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浩荡的江水中,显得是那样轻巧自在。

“向来枉费推移力,今日中流自在行。”在冬季,“巨舰”搁浅于江滩,百牛都拉它不动,何况人的“推移”了。但春水一至,人们都不费丝毫之力,就可以驾驶着它,在长江的“中流”自在航行。

只要把握好机遇,一两可拨千斤。在生活中,在工作中,在学习中的机遇是什么呢?

元好问(二首)

饮酒

万事有定分,圣智不能移。

而于定分中,亦有不测机。

人生桐叶露,见日忽已晞。

唯有饮美酒,傥来非所期。

品析:有两种说法,各有其理,一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二曰:“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对此截然相反的判断,又该如何理解呢?元好问是金代诗文大家,有金代杜甫之称,在金代虽文名鼎盛,但在蒙古灭金之后,心境惨淡,唯有饮酒以抒其意。这首诗,表现出他当时的心境。

“万事有定分,圣智不能移。”佛教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因缘”所生,这个“因缘”是有“数”的,所以叫有“定分”,对于因缘,佛且无力倒转,何况其它“圣智”。

“而于定分中,亦有不测机。”虽说万事天命,但其中的确有不测之机,这个“机”,就是自己在“因”上的努力。能在“因”上多下功夫,还怕“果”上有差错吗?当然,“不测”往往又指偶然性,突变性,往往打破“定分”,使人不知所措。

“人生桐叶露,见日忽已晞。”人生如同梧桐叶上的朝露,太阳一出,就无踪无影了。这是佛教的“空观”,还是一种消极人生观?至少在这里,元好问所表现出的是消极。

“唯有饮美酒,傥来非所期。”蒙古灭金之后,元好问心如死灰,成天饮酒,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是啊,面对强盛初兴的蒙古帝国,欧亚各国如临秋风之落叶,要想与蒙古抗衡,在当时是决无可能的。这也叫“顺天知命”吧,姑且饮酒度日,再也不管其它了。真的,人们在突临不可逆转的“大势”下,还有什么作为呢!

 

与西僧伦伯达

行云孤鹤万缘轻,遥见乡关眼便明。

不似遗山元老子,尘埃风雨过平生。

品析:这是元好问送西域僧人伦伯达的诗,诗中表现了对出家人孤鹤闲云生活的仰慕,而哀叹自己不能振作。

“行云孤鹤万缘轻,遥见乡关眼便明。”“孤鹤”云行万里,无处可恋,但一近故乡,却也喜上心来,眼睛也格外明亮。所以还是出家人无牵无挂好,哪里像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在“尘埃”和“风雨”中惨淡地度过一生呢!

王阳明(一首)

夜坐

独坐秋庭日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

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

干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

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品析:中国宋明理学分为两大派,一是程颢、程颐兄弟与朱熹的“道学”,一是陆九渊和王阳明(14721529)的“心学”。“道学”讲“格物致知”偏重于佛教华严宗的“理事”关系。“心学”也讲“格物致知”,但偏重于禅宗的“明心见性”。但在明清两朝,占正统地位的是“道学”。“心学”虽在明朝中期、后期一时局面一新,但终因其“标新立异”,不尊“圣道”,为昏君、奸相及阉宦所不容。而清末参与维新、革命的许多杰出志士所禀承的,也是以“心学”为基础,兼取西方的“赛先生”和“德先生”。下面我们来看王阳明这首诗说了些什么?

“独坐秋庭日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王阳明为“心学”之集大成者,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其方法取自于禅宗的明心见性,也讲坐禅参究。不过“禅观”的内容不是佛教经典,不是祖师语录和禅宗公案。他提倡的“禅观”内容,是儒家的“诚敬”、“仁义”等。外在内容虽有不同,但方法、程序等内在清纯的东西,恰恰与禅宗一样。“独坐秋庭”都有“日色新”的感受。对一般人来讲,是“逢春欣然入秋悲”,秋是肃杀之气,怎么会有“新”的感受呢?原来,他看透了“乾坤”间的变化,在其中成为了“闲人”,与四时无关,超然事外了。

“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参透了乾坤的玄关,心中得到了自在,真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高歌一曲,送与清风带走;心中的“幽意”,送与流水带走。不论“高歌”或“幽意”,任“清风”和“流水”带到天涯海角,广布“春”的福音。这里,可以看到王阳明的心胸的确不凡。

“干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怎样才能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圣人胸怀呢?方法与禅宗一模一样,在自己的内心中去探索,因为“心外”是没有“诀窍”的,一切都在心中。对儒家的“六经”而言,只要把心中的“尘埃”拂净,你的心就是“六经”,其中的道理自然就会明白,与圣人所知一样。

“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你欲治国平天下吗?你感到自己没有周公一样的才干而心中不安吗?那就应该首先向孔子的学生颜渊学习。颜渊在陋巷,穷得饭都吃不起,但仍在虔诚于大道,精进于大道,终于使他成为孔子门下最杰出的弟子。如果能如颜渊那样,圣人之道就会自然到手的。

李贽(二首)

答梅中丞·其一

本无家可归,原无路可走。

若有路可走,还在大门口。

品析:李贽(1527一重602)是明代后期“心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他激烈地反对道学,公开以“异端”自居,反对以 “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受到了残酷的打击和迫害。为了表示他坚决的不妥协,甚至出家当了禅僧,仍然没有逃过权贵们的迫害,终于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处死。他的思想,在沉闷的明末思想界中,有如旱天之雷,虽未成雨,却震撼了整个思想界。

“本无家可归,原无路可走。”对禅宗而言,这是表达了极高的悟境。佛性禅心是绝对的“一”,无内无外,不动不静,还谈什么“归家”,“走路”呢?在这里,恰恰又是对明末黑暗政诒的控诉。在万历年间,政治败坏得真的是使人们无家可归,无路可走了。

“若有路可走,还在大门口。”对禅宗对“心学”而言,“有路可走”还属于用功阶段,本身就说明了没有到家,没有入门,更不用说升堂入室了。所以最多不过只是“还在大门口”而已。当然,李贽这首诗,主要是谈玄论道。但却为他的敌人留下了陷害他的口实。

答梅中丞·其二

莫夸家里富,家富今人丑。

若实到家人,一毫亦无有。

品析:沩仰宗的香岩智闲禅师,曾有“今年贫,锥也无”,用一无所有来表达见道之心。对禅宗而言,心地中若有知识、有见识,都是“尘埃”,必须达到“一念不生”,把一切内容淘洗干净,才能见道。李贽这里“若实到家人,一毫亦无有”,也表达了这层境界。哪知明末思想禁锢,“莫夸家里富,家富今人丑,”却成了刺世,讥讽权贵之言,当然,也不排除李贽有意用禅来反对当道的意图。

汤显祖(二首)

思达观

何来不上九江船,船头正绕香炉烟。

第一人从欢喜地,取次身居自在天。

语落君臣回照后,心消父母未生前。

看花泛月寻常事,怕到春归不值钱。

品析:这是汤显祖(15501617)怀念紫柏真可大师的诗(紫柏大师字达观)。汤显祖也是明末“心学”的传人,但他成名之处,却是那倾倒中国人三百年那香艳醉人的《牡丹亭》。汤显祖对佛学,禅宗的入处也较深。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他的佛学底蕴以及对紫柏大师的情感。他是紫柏大师的学生,与紫柏交往极深。

“何来不上九江船,船头正绕香炉烟。”汤显祖很遗憾紫柏大师未能与他一起共乘这开往九江的船。船到九江,庐山就在眼前,那香炉峰上的烟雾似乎知道欢迎客人,也轻轻地降落下来,缭绕着船头不忍离去。

“第一人从欢喜地,取次身居自在天。”“欢喜地”是初地菩萨。佛教分菩萨为十地,“欢喜地”为初地,十地菩萨就是佛了。“自在天”是“他化自在天”或“大自在天”的省称,“他化自在天”为欲界“六欲”天之最高层,而“大自在天”则为色界诸天的最高层。这里不知是赞紫柏大师还是在谈自己的心愿。总之,一等成就应为初地菩萨,取其次也应修行到“自在天”的地位。

“语落君臣回照后,心消父母未生前。”“君臣回照”就是曹洞宗的“君臣回互”,这两句的意思是,对禅宗的明心见性,见到自己在“父母未生”时的本来面目,乃至“君臣回互”一类的方法都已熟悉,无须再参。

“看花泛月寻常事,怕到春归不值钱。”比起李贽来说,汤显祖显得自在得多,圆融得多。没有李贽那种“迂腐”的刚直之气。他可是懂得“君臣回互”的,决不会去犯险而走入极端——尽管也曾得罪权贵。明白大道之理,就应在“寻常事”上着手。之所以“看花泛月”,是因为“怕到春归不值钱”。“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老了,机会过了,你就无法去寻春了。

月下了残经

明暗自一时,未断言语录。

窅尔月中人,下来参文句。

品析:这是汤显祖题咏四阿罗汉图之一。画中是一阿罗汉在月下读经。

“明暗自一时,未断言语录”,“明暗”是自己精神中“当下”的一种状态。“明暗”未断,就谈不上明心见性,因为见道之后是无所谓“明暗”的,所以还停留在“参”——“言语录”阶段。“窅尔月中人,下来参文句”。那位遥远的“月中人”——阿罗汉,你怎么还在读经,还在“参文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