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民族史诗视野下的《黑暗传》历史文化价值
潘世东 李洪 葛慧
200 多年前,德国伟大哲学家黑格尔曾推断: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史诗。二十世纪,学术界相继发现了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藏族史诗《格萨尔》、蒙古族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但学术界仍认为汉族无史诗,连文化巨擘鲁迅、茅盾等人也感到悲观。[1]随着在鄂西北神农架所发现的《黑暗传》的出版,“汉族没有史诗”的结论彻底画上了句号。现在海内外文化界专家大多认为,从明、清流传至今数百年的《黑暗传》,极为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天地混沌黑暗到世界形成、人类起源、社会发展的艰难历程,融汇了混沌、浪荡子、盘古、女娲、伏羲、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等众多历史神话,英雄人物事件,讴歌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精神,并且比我国现存史籍记载的有关内容更丰富、更奇特,显得特别珍贵。正如陈人麟先生所指出,《黑暗传》作为远古文化的“活化石”,对于研究我国古代神话、历史、考古、哲学、文艺、宗教、民俗和巴楚地域文化等,都具有重要价值。[2]诚然如此。至少在五个方面,汉民族史诗《黑暗传》具有不可估量的历史文化价值——
第一,《黑暗传》集上古神话故事之大成。从黑暗老祖到三皇五帝,计有上百个神话人物,数百个神话故事,其绝大多数都不见经传,古代典籍上有记载的,也都是零零散散,残缺不全。可在《黑暗传》里,它们都被组合起来了,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些整体,不仅有血有肉、形神兼具,而且还补充了传统中国神话故事情节和细节的不足。如在《黑暗传》第四部分“人祖创世”中,唱女娲的诗多达500余行。从女娲出生到逝去一一铺叙,几乎包括古代典籍中有关女娲神话的所有内容。有女娲造人之前的没有生命血肉的人说明、有女娲兄妹逃过洪水之劫与兄妹成婚的描述、有女娲造人之土原来是泥沽融自己的精气神冶炼而成、有女娲融自己血液并借泥沽神笔画人的记述、有女娲用葫芦制造笙乐器的历史、有女娲斩杀鳌龙帮助祝融和诸神战胜共工的记载、有女娲善变龙蛇和凤凰的说明、有女娲补天多得神助的记载、有对女娲功垂千古成为地母的感恩戴德与深情讴歌,其中“抟土造人”叙述得精细传神:“女娲出世一美女,身高一丈有余零。出世学会观天象,又察地理手段能。……九山九海无人住,需要传衍子子孙孙。起个念头心中喜,不如挖泥做泥人。比着自己一般样,泥人泥手泥眼睛。有牙齿,有眼睛,有腿有脚无灵性。……女娲要用自己血,一点一滴做成人,有血有肉有灵性。比自己,画人形,先画眉毛并七孔,五藏六腑画完成,画上三百六十人骨节,又画血脉身上存。九十画得四肢出,汗毛十万八千根,顶头额角都画尽,十指汗肺手连心。”[3]《黑暗传》对女娲伏羲兄妹合婚诞育人类也有铺叙:“说起女娲哪一个?她是伏羲妹妹身,洪水泡天结为婚。盘古之后她为尊,兄妹二人已成婚。统天统地统三光,包天包地包乾坤。……阴阳会合真造化,造化天地产贤能。结胎原是卦爻定,胎漏产出众黎民。”女娲炼石补天的叙唱,在《黑暗传》中尤写精彩动情:“共工撞倒不周山,上方倒了擎天柱,下方袭了地与井,洪水泛滥又混沌。好个女娲有手段,忙炼彩石去补天。一把彩石手中拿,口水喷在彩石上,一把一把补天漏,又吹冷气冰固凝。……哪里天穿哪里补,哪里缺了哪修整,彩石片片随心意,北边天地才补成。彩石补天止天漏,止住天河往下淋,天柱折了来接住,昆仑山高作磉礅。多亏女娲易变化,一双巧手补天庭,时化大鹏飞上下,时化巨龙绕昆仑。……造土造人多辛勤,劳累而殖民多地平。女娲逝后化地母,后土载物养黎民。土生万物也生人,世代不忘地母恩。”对上古神话的完整保存和广泛普及,《黑暗传》应该说是功在其首。专家指出《黑暗传》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上古神话的宝库,实在不过分。[4]
第二,《黑暗传》填补了我国汉民族英雄史诗的空白。在《黑暗传》问世之前,中国文学和文化史也有自己的英雄史诗,如产生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经》中,就有《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篇,以记述祖先业绩为核心的诗篇,但由于它们的记述内容过于单薄,故事情节过于简略,人物形象过于模糊,篇幅过于短小,并且由于缺乏一种宏大的气势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显得粗糙、稚嫩,发育还很不成熟。可以说,它们还只是民族英雄史诗的影子,而非民族英雄史诗本身。[5]
与此相比,《黑暗传》后半部关于三皇五帝等历史传说人物的记载,就可以视为中华民族的英雄史诗,是中华民族著名治世英雄生平业绩的民歌专章,诸如对女娲、伏羲、神农、轩辕黄帝等民族始祖的讲述都尽纳了史籍记载和民间传说的精华,补足了一般神话记载的缺漏和不足,甚至补充了不少闻所未闻的情节和事件,塑造了丰满的人物形象,展开了完整的故事情节。如炎帝神农是中华民族永远感怀的文化英雄,一生有六大丰功伟绩。第一,他树艺五谷,发明耒耜,教民耕种,同时,“乃求可食之物,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民食五谷”,是农业的发明者,是中国最早的农神;第二,他“筑土架木,以为宫室”,是宫室房屋的发明者,是建筑神;第三,他“作陶冶斧斤”,是手工业的发明者,也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匠神;第四,他“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遍尝百草,发明医药,是中国的药神;第五,他首倡日中为市,以物换物,“致天下致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是中国最早的市场倡导者,可以说是商神;第六,他教民“炮而食之”,率先用火熟食,可以说是最早的美食家,美食神。其中,尤其是发明农业和医药,更是功垂千古、彪炳史册的不朽贡献,但在神话中这些贡献仅只留下了片言只句、灰斑蛇线,让人不得其解或不知究竟。[6]
中国神话的这些缺陷在《黑暗传》中得到了很好的克服。在《黑暗传》中,我们可以看到神农作为史诗英雄的方方面面的英雄特质:伟岸高贵、神圣神奇、伟绩伟业、超尘脱俗、盖世巨人的精神和力量、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和气魄——
他的来历:“南方丙丁火德王,又号炎帝为皇上。 提起神农有根痕,他是少典亲所生。母亲峤氏女贤能,安登夫人是她名,配合少典结为婚,生下两个小娇生。长子石年次神农,烈山上面长成人。”
他出生时的神异和异相:“唱起神农来出世,生下三天能说话, 五天之中能走行,七天牙齿俱长齐,便问父母名和姓。神农出世生得丑, 头上长角牛首形。”
他也有与后稷类似的经历,被族人认为长相怪异,非本族类,新生出来就遭到被抛弃的命运,而其结局也和后稷相仿佛,真乃应了“天将降大运于斯人也”的箴言:“父母一见心不喜, 把他丢在深山里。 山中遇着一白虎,衔着神农回家门。父母把他丢水中, 一条黄龙来托起,救了神农一性命。 父母丢他火中烧,有一神兽下山林,遍体透亮像水晶,扑在火中救神农,喷出清水灭火星。”[7]
发明农业是神农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和盖世奇功。此一伟业的完成,不仅是神农一往无前创造智慧和坚忍不拔奋斗精神的体现,也是神农以民为本、造福百姓、心怀天下崇高美德的印证,同时,还是神农勇于探索、战天斗地英雄气魄的张扬,因而,在对神农发明农业和农作物的描绘中,《黑暗传》更是浓墨重彩、放声高歌,既清晰明白、自然流畅,又详实丰富,形象丰满,有的地方可谓如诗如画,将创世英雄的壮举写得轰轰烈烈、多姿多彩:“神农尝百草,瘟疫得夷平。又往七十二名山,去把五谷来找寻。神农上了羊头山,仔细找,仔细看,找到栗子有一粒,寄到枣树上。忙去开荒田,八种才能成栗谷,后人才有小米饭。//大梁山中寻稻子,稻子藏在草中间,神农寄在柳树中,忙去开水田,田里下稻种,七种才有稻谷收,后人才有白米饭。//朱石山,寻小豆, 一颗寄在李树中,一种成小豆,小豆出荒田。大豆出在维石山,神农寻来好艰难,一颗寄在桃树中,五种成大豆,大豆出平川。 //大、小麦在朱石山,寻得二粒心喜欢,寄在桃树中,耕种十二次,后人才有面食餐。武石山,寻芝麻,寄在荆树中,一种收芝麻,后来炒菜有油添。//神农初种五谷生,皆因六树来相伴。神农教人兴贸易,物物相换得便宜,斩木作犁来耕地,才有农事往后继。”
——这五段文字较为详细地描述了神农发明小米、稻谷、大豆小豆、小麦芝麻等六种农作物的情形,其中不仅叙述了神农发明农作物的地点(六座不同的山场)、具体操作的方式(同其它树木一起套种,且要注意种子的保藏)、发明工作的难易艰辛程度(反复试验,精心试验,最多的试验12次,最少也是5次,终年劳累不已)、发明成功后的喜悦心情、发明的社会贡献(解决了人类的饮食生存、繁衍发展问题)等等,而且,通过神农发明与六山、六树共存互依关系的展示,折射出了人类与自然万物之间相亲相伴、息息相关的友善平等关系,复现出远古社会天人和谐的动人情景。[8]
第三,《黑暗传》极大地丰富和补充了我国汉民族创世神话的宝库。《黑暗传》应是中华民族的创世神话史诗和英雄史诗的媾和,集中华各民族创世神话和英雄神话之大成,但从诗歌内容和篇幅比例看,更应该是一部我国汉民族的创世史诗,诗中诸如浪荡子吞天、混沌与玄黄斗法、昆仑祖山、滑塘福地、北溟神居、盘古开天、洪水泡天、葫芦造人、伏羲女娲婚配、女娲补天等创世神话故事,分别占了全诗四分之三的比重,很多内容都是文学史和文化史上见所未见的文字,有些也只是保留在一些少数民族的民间传说或歌谣之中,而且依稀恍惚、真伪莫辨。
《黑暗传》分为四大部分,相对于创世神话来说,其前三部分弥足珍贵,可以说其中大多人物、故事、情节、物象、场景、术语、语言都是第一次见到,很多内容稀奇古怪到了绝无仅有的程度,对于中国神话体系的复原和建构,对于探索汉民族创世神话发展的线索,具有稀世珍宝的意味。
具体的看,《黑暗传》第一部分《先天》讲宇宙自黑暗而混沌而玄黄的演变过程,是一部宇宙沧桑的漫长演变史。其中,我们可以看到黑暗老祖的保守无为、混沌老祖的力求作为、生生不息的繁衍之功,可以看到玄黄老祖取代混沌老祖、结束宇宙黑暗、搅动阴阳分离、顽强催生天地日月、宇宙万物的轰轰烈烈的追求。宇宙沧桑的漫长演变史可以概括为“宇宙三祖史”。这是其它典籍中绝无仅有的内容。
第二部分《后天》讲盘古开天地,日月上天庭,万物初生、人类始创的故事,是一部天地万物和人类的生成史。其中,不仅盘古开天辟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动形象、详实具体、全面完备的描绘,而且关于人类的诞生,有了三种新的传说。一是浪荡子血精化人,二是女娲无性生育,生出二十二个男女身,三是盘古身上诸虫所化生人。
第三部分《泡天》讲天地又历经了洪水的多次磨难,才再创了人类社会,是一部苍生万有、史前人类的劫难史。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洪水神话,都有对洪水滔天、人类化为鱼鳖的恐怖记忆,而与众不同的是,《黑暗传》对洪水劫难的记忆让人更为惨怖,更为惊心动魄!在《黑暗传》中,汉民族所历经的洪水滔天不是一次,而是三次,而且竟然三条龙惹得祸!这三条龙一条是青龙,一条是黄龙,一条是黑龙。三番洪水俱因它们而兴。洪水泡了天,生灵尽灭绝,因此每当平息一番洪水,接着就得再造一次人类。第三次洪水滔天之后,人类再一次被新造。这次人类诞生又有三种新的方式:一是自然造化并经神祖捏合而成新人类,二是黄龙龙蛋化育而成,三是女娲伏羲兄妹结婚,繁衍了人类。至此,创世时代结束。
《先天》、《后天》、《泡天》三部分,其清晰的逻辑线索与宇宙的生成以及人类诞生的历史似乎是达到了不期然的吻合,而其离奇的人物、故事、场景、物象、情节等更是让人匪夷所思,难道这就是汉民族创世神话的本初面貌,抑或是无聊文人空穴来风的臆想?武断的结论恐怕谁也不能、也不敢做出,更为科学、客观的解释应该、也只能留待新的发现。[9]
第四,《黑暗传》能启迪我们对宇宙和人类社会起源问题的思考。“混沌之时出盘古,洪荒之中出了世,说起盘古有根痕。当时乾坤未成形,青赤二气不分明,一片黑暗与混沌,金木水火土,五行未成形。乾坤暗暗如鸡蛋,密密匝匝几千层,不知过了多少年,二气相交产万灵。”
《黑暗传》认为宇宙之初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混沌气体,就像被蛋壳包裹的若明若暗的蛋黄一样,其中包含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物质,它们经过亿万年复杂的运动,直至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最后才形成宇宙万物,这显然符合物质的生成和运动的原理,内含着唯物主义思想,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而《黑暗传》中对人类起源的“神造说”(圣母女娲无性生育)、“自然化育说”(浪荡子血精化人、盘古身上诸虫所化生人)、“动物变迁说”(黄龙龙蛋化育而成)、“近亲结婚说”(女娲伏羲兄妹结婚,繁衍了人类)、“人造说”(女娲抟土造人)等多种观点,对于我们探索、解释人类究竟起源于何处、怎么诞生、怎么变迁等问题,提供了多方面的思考和参照,其中,很多材料,譬如人类起源于海洋的观点,正和英国学者哈代的论断相吻合,更足以发人深思。
第五, 《黑暗传》为我们研究史前社会的历史提供了宝贵资料。如果按《黑暗传》所描述的社会生活情境推断,其中的三皇(天皇、地皇、人皇)时代属人类社会的母系氏族时期,伏羲氏首制婚姻礼,标志着父系氏族的开端。神农时代,原始农耕开始兴起,轩辖氏靠征战而登上帝位,则是社会进化的又一标志。一夫多妻制始于少昊时代,家传天下也非始自大禹,唐尧时代已有私有制产生……它们已引起史学家重视。[10]
参考文献:
作者简介:潘世东(1962-),男,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研究生,教授,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校长,全国高职高专学报研究会理事长。主要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文化和汉水文化研究。
[1] 邱紫华.东方美学史[M].北京:商务出版社,2003,9。
[2] 陈人麟.神农文荟[J].1994(内)。
[3] 袁绍北.女娲神话及在鄂西北的传播[A]. 今日竹山网,2007,5-29。
[4] 潘世东.汉水文化论纲[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9。
[5] 潘世东 邱紫华.“天人合一”在中国文化中的终极理想设定[A].中国文化研究[J].2000,3。
[6] 邱紫华.东方美学史[M].商务出版社,2003,9。
[7] 胡崇峻.黑暗传[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4。
[8]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人民出版社,1986,2。
[9] 陈人麟.神农文荟[J].1994(内)。
[10] 潘世东.汉水文化论纲[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