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流域发现往古“火盆子”与“灵山十巫”
潘世东
今日听学校小车班司机邓斌讲,他妈妈最近被诊断为晚期肝癌,我们都为之惋惜,并深感同情。言谈间,他谈及起了一个几十年都没有走动过的舅爷。昨天,他舅爷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主动对邓斌的奶奶说起了她妈妈的病症,称你的三儿媳妇得了癌症。原因是三儿媳妇最近得罪了去年死去的大哥。三儿媳妇回娘家,看到大哥死后大嫂身体猛衰,无力再养一条大猪和一窝小猪,就把大嫂家的大猪连同小猪一起买过来。新年过后不久,三儿媳妇就得了癌症。他的舅爷说,他最近到了阴间,见到了三儿媳妇的大哥。三儿媳妇的大哥说,妹妹买走了他家的猪,就是夺走了他的命根子。为此,他在阴间大闹不止,把状告到了阎王爷面前。阎王爷无奈之下才抓了三儿媳妇问罪。
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所以邓斌本人和家里都没有把这事当真,听过就撂过了。谁知今天他大舅妈来了,一听说他舅爷昨天说过的话,就谈起了一件事,并声称要不是舅爷说了,她原本就已经忘了,而且,永远也不会说。她说三儿媳妇买走猪的当晚,自己就梦见了死去的丈夫。丈夫很不高兴,说妻子对自己无情无义。妻子说丈夫冤枉了她,丈夫就说妻子卖了自己的命根子,并告诉她说那被三儿媳妇买走的大猪和七条小猪就是自己的命根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有几分让人骇然了。邓斌原本是不信这些说道的,但作为一个孝子,事情又涉及亲妈妈的安危,联想到以往的听闻经历,他就不能不信了。他又说起了他和他二姑的一次经历。他二姑父病入膏肓,已经危在旦夕。但二姑不死心,就和侄子邓斌一起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去求见一个名气很大的“火盘子”。到了那地方,前来参拜问讯的人几乎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拢得那位“火盘子”附近,但还没有拢身,那位女“火盘子”就指着他二姑说,赶快回去,你家要走人了!因为这位“火盘子”说应了不少事,当地的人几乎对她神乎其神,所以当时邓斌二姑拉起邓斌转身就走,汽车刚刚转过一个弯,还没有走出50米,邓斌二姑女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告知他二姑父刚刚断气。
邓斌的舅爷也是一个“火盘子”。所谓“火盘子”就是往古负责交通神仙鬼魂、往来沟通天地阴阳的人,也即今日人们常说的巫婆神汉。据说他们本事了得!一是可以上天入地,自由地往来与天堂、地狱和人世之间;二是可以灵魂出窍,或者灵魂附体。三是因为可以灵魂出窍或灵魂附体,所以他们便可以自由交通人、鬼、神,沟通三界,既可以到阴间去观察调研、打听访问,又可以将阳间的信息带给阴间、或将阴间的信息带给阳间,“火盘子”完成此项使命的具体的方式就是先让自己的灵魂出窍,飞往阴间,等摸清情况或找到死者后,又让死者的灵魂附体,让死者借自己的身体说话。据说,这些借尸还魂的死者这时所说的话往往和他们的身份、经历、性格、心理和生理特征都比较吻合,甚至给人惟妙惟肖、深信不疑的感觉。
这些“火盘子”在汉水流域民间又叫“麻子”(也可能是“马子”),有的地方就直接叫做“阴阳人”,因为他们不但能够自由地出入阴间和阳世,而且也能够自由地在生死两种状态之间转换,生活在半阴半阳之间。
其实,汉水流域的这些阴阳人就是古代巫觋的遗存。远古时代,汉水流域传说有十大神巫。长期以来,汉水流域深受楚文化的熏染,楚人好巫鬼,重淫祀,且楚人的祖先颛顼就是一个可以沟通人神天地的大巫。
据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张良皋先生考证,古代以神农架为中心的汉水流域生活着十大神巫。张良皋先生认为,神农架即《山海经》中的灵山。《山海经·大尧西经》说:有灵山:巫咸、巫即、巫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袁珂注本P396)。
这座“灵山”何在?袁珂先生有考,以为就是巫山。笔者认为,此巫山不是今巫山县以东的一座被称为巫山的高峰,而是广义的巫山,即以神农架为中心的巨大山岳,其北、东、南三面都被江汉二水界断,但其余脉仍跨江跨汉,其西面则被不止一处低谷界断,例如竹溪十八里长峡尽端峪口高程只有1450m,比起3105m的大神农顶就很低。更西的阳平关峪口只有800m,很可能就是嘉陵江上游古西汉水“东流为汉”的故道。所以这座灵山,乃鄂豫陕川之间的巨大“灵山”。“十巫”就分布在这一巨大山区,俨然“分地而治”。证明这一点不难。往下看看这些名号,有一些巫所治地望很分明。
巫咸是以盐得名,必在某个产盐中心,笔者以为,今巫溪大宁厂盐泉大有可能是巫咸的“圣域”。
巫即就是“巫郎”或曰“巫巴”(郎字就是巴字,见《巴史别观》P85),其圣域应在今大巴山主脉所在。
巫册即“巫载民”(姓肋)所奉的神巫,其领地在今大溪一带的峡江两岸(袁珂注本P371,任乃强先生《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说盐》一篇有详考)。
巫彭应是管领“彭部落”的神巫。彭部落分布在今房县一带。
巫抵应即巫氐,其后裔应即氐羌族之氐,在大巴山西端。
巫谢、巫罗的圣域在今武当山区。武当山古名“谢罗山”,以《山海经》中的巫谢、巫罗当之,比后起的解释更可信。
十巫中已有其七考明地望,所以“灵山”应是一座巨大山岳而非区区一座“天梯”供其“升降”而已。剩下三巫,我们可以从另一份诸巫名单中考见若干,那就是《海内西经》所叙;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
“开明”是蜀人所建的王国,“开明东”即“蜀东”,即蜀人眼中的巴域,这“六巫”名单乃是“灵山十巫”的不同版本,其中巫彭、巫抵之名已见于灵山十巫之中。巫履经前辈学人郝懿行考证,本“礼之义履也”的释义,就是灵山十巫中的巫礼(袁珂注本P301),也可信。郝懿行认为“巫肪即巫凡(肪与凡古读如盘音近)”,也可信。但郝氏认为巫相即十巫中的巫谢则尚有可议。鄙意以为,巫相即“巴郡蛮”五姓中的相氏,其最早的首领名“务相”,即灵山十巫中的“巫相”,务相得了“廪君”的称号,就是“灵君”,或曰灵山之君。“相”转化为“向”,土家大族有向氏,其中首领甚至被称为“向王天子”,是一个很有权威的神巫,他的领域到了清江流域。
“开明东六巫”中的“巫阳”是一特例,不在十巫之中。但是一个重要的半人半神的巫,《楚辞·招魂》中出现“帝告巫阳”。这巫阳是为天帝传旨的人神。鄙意以为他应是“阳山”之巫。《山海经》中三处出现阳山(袁珂注本P88、122、424),其中《中山经》(P122)所暗示的地点值得注意,说阳山多石,无草木。阳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这阳山就靠近中州大泽西岸了,应该是诸巫中最先带领部族北入中原的一位。笔者甚至设想他就是“高阳”,“巫”“高”都是首领或神灵的尊称。
“巫真”较难设想。古文中凡“巫觋”并称,就被解释为“女曰巫,男曰觋”(《荀子·正论》“出户而巫觋有事”注),“巫真”可能指巫山某处女巫,故后世陆游《入蜀记》六有记:
二十六日过巫山凝真观,谒妙用真人词。真人,即世所谓巫山神女也。
“凝真”者,一群以“真”或“真人”为号的女巫聚集之所也。未敢自是,聊备一说。
张良皋先生认为,灵山十巫剩下最后一位“巫姑”,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她是否即女娲?鄙见以为应当容许如此设想。“巫”本专指女性,“姑”直至今世仍指女性,巫姑之为女神,毫无疑义,所以巫溪县某些博物馆壁画将巫姑迳直画成女性。女娲之为女神也属毫无疑义。称“女某”,是巴域对女性的尊称。例如《离骚》“女嬃之婵嫒兮,申申其詈予”。或以“女媭”为屈原之姊,或以女媭为女巫。黄帝之妃有曰“女节”,颛顼之母,谓之“女枢”……都表示尊崇。
关键在于“娲”字读音,娲字繁体的右半本是“骨”的变体,在甲骨文中作卜骨之形(徐中舒《甲骨文字典》P463-465),女娲应是使用卜骨的女巫。“骨”的读音与“姑”的右半“古”字今读相同,所以女娲就是巫姑。
我们把女娲归入群巫之列,丝毫也不会降低女娲的地位。在母系社会,女性地位崇高,女巫甚至取得“娲皇”称号。灵山十巫中女性之巫只剩巫姑一位,表示十巫时代已入男权社会,巫姑之存在只能算是母系社会的一点遗迹。鄙意以为《山海经》本是“庸国疑史”(见拙著《巴史别观》第一章第十二节),《山海经中》的巫群必有一些在庸国有其业绩并受到崇奉,是很自然的事。女娲在全国都受崇奉是后世的演变,其本源之地应在庸国。
引起张良皋先生对巫姑兴趣的是2006年7月8日至9日的巫溪之游。张良皋先生所见巫姑壁画就在途中一处“汉风神谷”(大宁河上源峡谷之一,在此可见悬棺26具,另一上源峡谷中有大宁厂盐泉)的博物馆中。据巫溪县旅游局介绍,巫溪古名北井,属巫山县,春秋是庸国。可见庸国北到汉江,南到长江,跨大巴山或曰巫山而建国。巫咸是长于制盐的神巫,他的势力中心就目前资料所能作出的判断几乎非大宁厂盐泉莫属。大宁厂盐泉一瀑飞泄,至今水量丰沛,以往日产食盐400包,每包合今重100千克,每日产量为4万千克,按每人每日5克食盐量,可供800万人食用,这是一个巨大产量,所以巫咸居灵山十巫首席。如果女娲就是巫姑,她就一直在庸国北境受到崇祀,与巫咸一南一北“分境而治”。这又令人设想:伏羲是与女娲配套的神,他未必不是巫咸的化身。上庸古称“北巫”,在这里崇祀女娲,其文化意义值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