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此四句讲乐的组成和机制。按古代的乐为歌、奏、舞三位一体的文化形态,它的完整形式是歌唱、奏乐和舞蹈的配合。所谓“诗言志”,“诗”是所唱之歌的歌词,“志”为心意情感,意谓:歌者所唱的歌词是心中情意的语言表现。“歌永言”,是说人们所唱的歌声是语言的延长。永,长也。《礼记•乐记》:“歌之为言,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急就篇》:“长言谓之歌”,《毛诗•郑凤•子衿》孔疏:“歌者,为引声而长咏之”,都说的是这个意思。“声依永”的“声”字,甲骨文为击悬磬状,故其古义可讲成乐器之声。“依永”的“依”,即后世所谓“倚声”、“倚曲”的“倚”,合腔、伴奏之谓也。声依永,是说乐器之音是对歌者引声之伴奏。“律和声”,“律”指律吕,为调声之器,它能使声音相和。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对古乐之组成机制的论述,尤其是对“诗”的概念的提出以及“诗言志”的说法,并非商以前古人的原始认识,它是春秋以后传播、润色《尧典》的人加上去的。通检甲骨文,其中只有“舞”字和“磬”、“鼓”、“乐”(琴)等乐器之名,未发现“诗”字。这说明商以前的“乐”以伴奏之舞蹈为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孔疏谓“乐以舞为主”,符合古乐的实际。刘勰《文心雕龙》谓“诗为乐心,声为乐体”,所言只适用于后来的乐府。最早的巫,其主要的降神手段为舞蹈,故《说文》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巫)象人两襃舞形。”又于“巫”字下引其古文作“”,徐锴《说文系传》释其字形曰:“‘口’以歌,‘舛’以舞也”。实际上,“巫”与“舞”,最早在甲骨文中是同一个字:“”,它是一个人手持牛尾而舞的象形,此即《吕览·古乐》所谓“三人持牛尾,投足以歌八阙”的葛天氏之乐也。《墨子·非乐》引商汤之《官刑》:“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也可见舞蹈在原始巫术中的地位。后世谓巫师降神为“跳神”,这种惯称实为以舞降神的原始信息之留存。古祭祀咸用舞乐,至周亦然,《周官·大司乐》云:“舞《云门》以祭天神,舞《咸池》以祭地祗,舞《大招》以祭四望,舞《大夏》以祭山川,舞《大濩》以享先妣,舞《大武》以享先祖”:祭祀用舞,正反映舞为巫术降神的主要形式。《诗·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之下”,所歌咏的就是降神的舞蹈。此外,楚人称巫为“靈”,屈赋《九歌》云:“靈偃蹇兮姣服”;“靈连蜷兮既留”,而“偃蹇”、“连蜷”云者,皆状舞态。其实,甲骨文“”字,正状舞人之形也,它是一人蹲踞张臂之象。而蹲踞而行,正前文所谓“禹步”也。《诗·小雅·伐木》:“蹲蹲舞我”,毛传:“蹲蹲,舞貌。” “”字孳乳为“夋”,亦与蹲舞有关。按夋乃踆之本字,而踆,蹲也。《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臂”,郭璞注:“踆或作俊,皆古蹲字。”(狮与犬,古皆称为“狻”。字从“夋”者,当取其蹲坐之形也)《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鸟”,高诱注:“踆犹蹲也”。《文选》张衡《西京赋》:“大鸟踆踆”,五臣注:“综曰:踆踆,大雀容也。良曰:行走貌。”按《诗·商颂》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传商族始祖契是帝喾之妃有娀氏吞玄鸟卵而生,而联系所谓“踆鸟”的神话,则可看出玄鸟生商的说法,其根源还在于那位善舞的夋(夔)上:大鸟即玄鸟,而不论从形还是声上来考察,“玄(古作)鸟”皆为“踆(夋)鸟”之讹也(又按,先秦儒家祖舜[夋]帝,道家祖黄帝。二家异祀而相仇。实则黄帝亦即舜帝也:黄帝传为“帝鸿”氏,而“鸿”即大鸟,亦即玄鸟。古“玄”、“黄”同部,“黄”为“夋”、“玄”之声转,而作为黄帝之别称之“轩辕”、“缙云”,又皆为“夋”字之缓读也。这就是说,在古代中国文化圈中,有关元祖的种种传说,多是从夔上放射出来的。夔是中华文化的原点,也是今传中华历史的起点。此问题牵涉甚广,在本文中不能详论)。《说文》云:“夋,行夋夋也。一曰踞也。”又云:“踞,蹲也。”徐灏《说文注笺》曰:“夋、逡古今字,夋夋,犹逡巡也”。逡巡乃举步不前之貌。而考其实态,盖亦不过是对“禹步”的另一种说法(杨慎《古隽》卷三引桓谭《新论》:“游儿牧竖,踟蹰其足而歌其上”。踟蹰亦即逡巡,皆为对古舞中禹步的形容)。按“夋”加“足”为“踆”,强调的是舞人下蹲的静态;而加“辵”为“逡”,则强调舞人缓行之动势,《说文》:“辵,乍行乍止也”。故逡巡(逡巡叠韵,为叠字“夋夋”之音变)与作为“小进之貌”的“夋夋”义正相应也。“逡巡”亦作“蹲循”,《庄子·至乐》:“忠谏不听,蹲循勿争”,《集释》:“蹲循即逡巡”。《集韵》:“蹲循,缓意。”“缓”即“小行”,即“乍行乍止”。此亦证明“夋夋”与蹲行之“禹步”的联系。夋夋、逡巡,亦作匔匔,《史记·鲁周公世家》:“匔匔如畏然”。钱大昕《声类》卷一:“匔匔,穷穷,夔夔也”。他引徐广的话:“匔匔,谨敬貌,见《三苍》,音穷穷。一本作夔夔也。”又,《广雅•释训》:“匔匔,俗本作穷穷”。按“匔匔”所发的“穷穷”的音,显然为“夋夋”之声转(《论语·乡党》以“恂恂如也”、“鞠躬如也”状孔子谨敬之貌。恂恂、鞠躬在声类上皆为“夋夋”之孳乳);所谓“谨敬”貌,亦与蹲身小进的“禹步”类同。而它本“夋夋”假借为“夔夔”,再一次证明夔与夋二字在声类上的同源(《孟子·万章》引逸《书》,谓舜见瞽叟,“夔夔斋栗”,赵歧注:“敬慎畏惧貌”,夔夔亦《鲁周公世家》之匔匔)。《礼记》有“夔为穷人”(《礼记·仲尼燕居》:“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夔其窮與?子曰:夫夔,达於樂而不達於禮,是以傳於此名也”)之说,显然又是从“夋”的发音上生发出来的讹传。又按《广韵》:“跨,踞也”;《集韵》:“跨,行不进貌”。踞、跨义同,而“夔”声近“跨”,“夋”声近“踞”。跨、踞当为夔、夋声转的结果。夔、夋古声同,故可假借;跨、踞二字声虽有小异,然“蹲”谊尚相合也。故“夋夋”即“夔夔”,皆同形容舞态之“蹲蹲”也。另外,夋(舜)字、舞字隶变后皆有“舛”字为脚,而“舛”为两足相背之状(按《礼记·王制》:“浴则同行,卧则僢”。疏:“卧则僢者,言首在外而足相向也”。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足相向即足相背;《说文》:“舛,对卧也,从舛相背”。则“舜”字初有“足相背”之义),《说文》释“舞”曰:“乐也。用(疑为两之误)足相背,从舛”。又,《小雅·伐木》:“蹲蹲舞我”,“蹲”字《说文》引作“”,释云:“舞也。乐有章,从‘章’,从‘’,从‘攵’。”而所从之“” 同“舛”,皆“足相背”之形,也就是两足外翻、双腿下蹲之“禹步”,如西周铜器“日夭甑”铭文所示裸舞人之姿态也。近年出土之西周燕墓盘形铜器有“舞”字作“”,其“两足相背”之形态亦甚为直观。观其字,舞人之“禹步”如在目前矣。徐锴《说文系传》:“舛,两足左右也,两足左右蹈厉也”。从现存的相当多的材料来看,蹲踞两足而踏地,为上古舞蹈的代表性动作,故古人取其形以象舞也。蘷、夋为舞形,还有一证,那就是在甲骨卜辞中,其字除“”之外,还有“”、“”、“”等形。在这些字形中,所持之物,近人有释为杖者,以应蘷“一足趻踔”之说;有人则释为“我”,以应帝舜妻“娥皇”之说;或释为“戎”,以应帝喾妃为“女娀”之说(见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其实,谛观之所持,明为长柄斧形,故当释为“戉”,亦即上古作为舞器的“干戚”之“戚”也(《韩非子·五蠹》、《淮南子·齐俗训》皆有舜为修教而“执干戚而舞”的记载;《礼记·明堂位》亦云:“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此外, (蘷)字传写变形,除了“夋”,又讹作“憂”或“夏”。而二字之形虽变,其古谊却仍然没有离开舞蹈:“憂”即“優伶”之“優”,舞人之谓也;“夏”即《大夏》之“夏”,亦古舞之名也(参见陈梦家《商王名号考》,《燕京学报》总二十七期)。戴侗《六书故》卷八释“夏”字云:“伯氏曰,夏,舞也。臼象舞者手容,象舞者足容也。按古有舞夏,《周官·大司乐》:“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钟师掌金奏,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械夏、骛夏”;阮元《研经室集》卷一《释颂》亦云:“《仲尼燕居》子曰:‘大飨有四:下管象舞,夏籥序兴’,象舞:武舞,用干戚也;夏籥,文舞,用羽籥也。所谓夏者,即九夏之义。《说文》:‘夏中国之人也,从臼从从页,臼两手,两足’,与颂容义同,周曰颂,古曰夏而已”。戴、阮之说是也。
在原始的以舞蹈为主的“乐”中,唱歌尚未占重要成分,特别是作为歌词的“诗”还远没有独立出来。“诗”字之缘起,始于“六经”之编定,因为它在先秦只指《诗经》,即专对三百五篇乐歌的歌词而言。而考《诗经》中的歌词,最早作于西周,最晚出于春秋,故尧时不可能有“诗”。《史记》中说孔子以前已有古诗三千篇,经孔子删编为“《诗》三百”,此说也已被学界所否定。因为考《左传》中所举之《诗》,已大体不出《三百篇》之范围,说明孔子在世之时,《诗经》基本上已作为今所传三百篇文本之面貌在流传,孔子并没有对它进行删编。约众家之说,大致可以认定,《诗经》三百篇是孔子之前的史官专为当时士大夫的“赋诗言志”的政治交际的需要而编定的。故《左传》记春秋事,言及《诗》者,皆讲时人对《诗经》成句的引用以表达己意,并没有后世所谓“作诗”的观念。而出现在《尧典》中的所谓“诗言志”者,已不是从引诗的角度来说诗的应用,它是从创作的角度上说诗本身的内容,这一命题,当是后来的人在春秋时的“赋诗言志”说的基础上的进一步引伸。按《国语·周语》载周景王欲铸钟,问之伶人州鸠,州鸠对之以“乐”的理想机制及其作用:“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瓠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以遂八风。德音不衍,以合神人”。从大致内容上来看,州鸠之言即《尧典》中虞舜论乐之语的最初蓝本:所谓“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声以和乐,律以平声”,即“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瓠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以遂八风”,即“八音克谐”;“德音不衍”即“无相夺伦”;“以合神人”即”神人以和”。然《国语》言诗之内容,还只讲“诗以道之”,尚未直接讲“诗言志”。考“诗言志”之说,集中出现在战国时期,如《庄子•天下》:“《诗》以道志”;《焦氏易林》引《慎子》:“《诗》,往志也”;《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等等皆是。故基本上可以肯定,“诗言志”的观念起于战国。后来论者以此为前提,将诗、歌、舞作为抒发情志的行为系列再加以明确的引申,于是才有《毛诗序》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论述,而《尧典》中“诗言志”四句,即是对《毛诗序》之论述的更简单地概括。故其形成不仅在《国语》之后,而且要后于《毛诗序》。再从反面来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最早见引于《史记·五帝本纪》,后来《汉书·艺文志》引此四句,始明言出自《虞书》。而如果此论真为古《尚书》中语,恪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且在言论中极重引《诗》、说《诗》的孔、孟、荀等人,不可能不称引。不仅如此,《乐记》是集中辑录战国以来儒家论“乐”的著作,《毛诗序》也是战国以来儒家集中论《诗》的,若战国时所传的《尧典》已有此四句,二文中绝不会不明引经文而只是绕路暗述其义。据此可知,“诗言志”四句之簒入《尚书·尧典》,至早亦当在战国末期或以后。顾颉刚先生曾作《〈尧典〉著作时代考》(见《文史》总第二四期),疑整篇《尧典》出自汉人,固欠实据;但说《尧典》中的“诗言志”四句出于汉人之手,则完全有可能。(续完)
2010年2月草于紫雪斋
载《安徽大学学报》2010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