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有多少鸿毛在飞
1
我一下车就看见了那些龙柱。12根,排列在大道两边,每一根都有几条龙缠绕盘踞于上,有皇家气派。
这古老的图腾,宏伟的仪仗,不由分说,凡游人都被纳入一个预设的朝山仪式。一年365天,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龙柱都肃立在那里,这个仪式也就永远是正在进行时。
泰山就在龙柱的前方。山上一半是石头,一半是树,袒露着非同一般的嵯峨、凌厉与霸气。
显然,这不是“深山闻鹧鸪”的山,不是“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的山。它是供古代诗人讴歌、画家描绘、政治家明志的山,是现代文人特别是散文家用来象征英雄乃至赞美挑夫的山,是今天的老师对孩子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山,也是温饱之后的寻常百姓要满足“某某到此一游”愿望的山。
它是天下独尊的泰山。
我的家乡四川是多山的省份。大诗人李白关于“蜀道难”的咏叹,就是为他的家乡山之多、之大、之峻峭作的注。而泰山,不过1560米的海拔高度,在四川随便抓一座来就可以在它面前充老大。但是泰山太有名太有文化。从这里到山顶,十来公里的路程,司马迁、李白、杜甫之类名人的脚印,早已密密地叠加在六千多级石级上。五六千处石刻,挤满沿途的石壁,隐藏着中华民族一个个朝代的一些秘密。从秦始皇到康熙、乾隆,来这里封禅祭天的皇帝,个个雄才大略,不是开国之君就是中兴之主,或者是开创几朝盛世的明君。一般平庸的皇帝皇帝,没有底气,是不敢厚着脸皮来觐见泰山的。于是,不是那么高的泰山,像是个子不大但是辈分很高的孩子,让人鞠躬;是贴上了LV标签的手袋,让人追捧。
游人越来越多。人们操着普通话、东北话、西北话、上海话或者江苏话,当然还有在中国的角角落落都无处不在的四川话。所有的人都在赶路,所有的人都仰望着山顶。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游客如潮,但是他们现在的存在都与我无关,甚至不能真正走进我的视线。他们完全虚化为一种单一的模糊背景。因此,我感觉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轻狂到扯起嗓子,旁若无人,朝着天空朝着山谷大吼大叫。
但是,有一点我是清醒的:所有的人到此一游,直接或者间接都与一个人有关。他叫孔子。
泰山上的人流物流,孔子都是源头。
2
登泰山,曲阜是一个宏大的前奏。
在曲阜的两天时间,耳朵里灌满了关于孔子的林林总总。就在此前从曲阜到泰安的路上,那位自称是孔子第76代孙叫孔令什么的野的司机,一路上还在继续朝我耳朵里灌着孔子。
孔子,我知道他的时候被称为“孔老二”。那时候,领袖一声号召,他就被从故纸堆里揪了出来,成为天下第一名人,坏人。那时的射洪中学校园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被划了叉的“孔老二”的名字。从本班教室到学校大门口的板报上,经常可以看到我的绘画杰作:要么是钢笔锋利的笔尖将“孔老二”脑袋刺穿,鲜血四溅;要么是工农兵的大脚将举着“克己复礼”小旗的“孔老二”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革命行动”,是我在同学面前昂首挺胸的本钱,也是一个积极追求进步的少年向团组织靠拢的政治表态。
多少年后,我来到曲阜,没有带一小块干肉,而是带着虔诚和崇敬,在大成殿烧香,在孔子墓前叩头。在中国最古典的这片土地上,我打开全部的感觉器官,拼命去感觉和捕捉来自2500年前的信息。
作为中国最早的职业教师,孔子让教育从贵族走向民间,他的教育思想至今也没有过时。
作为文化集大成者,他是一个火炬手,有他点燃火种,领跑,薪火相传,才有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生生不息。
作为思想家,“仁者爱人”闪耀着最具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光芒。
除了孔子,谁还可以代表和象征中国的文化传统?除了孔子,谁还可以被视为中国的精神符号?
尽管一向不喜欢朱熹——他是将孔子学说异化为神祗教条的祸首。但是他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当今那个过于物质过于纵欲的超级大国,那个被财团统治的极端贪婪自私的国家,那个全球最大的杀人武器制造基地,那个地球上大半能源的消耗者、最大的污染源,却成了所谓主流价值的代表者。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汉内斯.阿尔文断言:人类要在21世纪要生存下去,必须回首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
在重商主义、物质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肆虐之后,人们重新发现了孔子的价值。
遍布全球的孔子学院,仅仅“孔子”这个名字就够了,这是对孔子的正名和平反。
曲阜,还有此前周润发主演的《孔子》,让孔子走下神坛,走出近一个世纪的被妖魔化,还原了一个生动而真实可信的孔子。
于是,我怀揣一本《论语》,开始了对泰山的攀登。
3
泰山号称中国最大的石刻艺术博物馆。泰山文化,其主要载体就是石刻。
从登山的第一步开始,石刻就是绕不开的景观。它们像是人身上过度的纹身,冲击着我们的视觉。
从古至今的中国人,都喜欢将“某某某到此一游”往石上树上乱刻乱画。去年春天,那位叫赵根大的常州退休老汉,本来是去宝岛为台湾同胞提振旅游业做贡献的,但就是因为骨子里这样的传统沉淀太深,感觉中反正是在自家的土地上,也就随手在台湾知名的野柳地质公园的岩壁上刻下自己的大名,结果把老脸丢尽。
但是,在岩石上刻字,似乎也应了那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即便是泰山上那几千处石刻,也不过是另外一种性质的“到此一游”。
勒石留名,很少有人经得起这种诱惑,但也很少有名字配得上让泰山背负。
皇帝们,将相们,巡抚、知府甚至县令们,到了这里都手痒痒的想在泰山写点刻点什么。不能留名青史,还不能留名青山么?他们握有大权,可以以权谋私,将自己的名字留于山石上,以为从此就可以与泰山一起永垂不朽。那些题词,看似深刻,细看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或者装腔作势的空话大话。看似在拍泰山的马屁,实际是想通过对泰山的攀附而满足自己的虚荣。
但是,泰山上最气势磅礴最有历史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的《金刚经》石刻,却没有留下作者的姓名。作者是谁?他永远躲在这艺术巨制的背后,让我们永远敬仰。
也没有看见甚至也没有听说孔子在这里刻了什么,但是他与泰山同在。
那些畏缩在“五岳独尊“之类大字旁边的名字,总想人们多看上他们一眼。但是,我的目光总是跳开,只在那些崔嵬的山峰、潺湲的溪流、参天的古树上停留。
山脚的槐花、山腰的梨花和山顶的樱花盛开如雪。
泰山自身的魅力,这才是不可抗拒的。
4
我是坐车到的中天门。也就是说,是汽车代替我走了一半的路程。
我自信自己可以轻松走完6000多级台阶。我也找到了“孔子登临处”,准备在孔子的起点上与孔子同行。但是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最大限度地加大保险系数,我才决定从半山腰开始我的泰山之旅。当我在步云桥的路边小店里买了手杖、雨衣,又把所有的随身物品都塞进新买的登山包,背在身上,这时我的自我感觉,像是武装到牙齿的海军陆战队员,至少是特警队员,迫不及待要投入战斗。出店门,望了一眼山顶若隐若现的南天门,我无法阻止嘴角那一丝藐视一切的微笑。
但是,到了十八盘才知道泰山的威严。才一个多小时,我觉得体能已经严重透支。这时,每向上跨一步都在挑战极限。望一眼远在云端的南天门,更加感到了来自泰山的巨大压迫和威慑。再看一路的游客,个个气喘吁吁,脸色通红或者苍白,表情无比艰难无比痛苦地在蹬道上挪动脚步。就是下山的,也是相互搀着攀着,一瘸一拐,甚至还有倒退着走的。大家取同一姿态,都是病入膏肓的病人,都是战场上溃逃下来的伤员和败兵。
我相信,这是人的退化。
我相信,在2500年前,这里一定没有整齐的石级,没有配套的服务,更没有汽车和缆车。但是,孔子的泰山之行一定是健步如飞的。他那高一米八的硕大身躯,在泰山崎岖山道上的移动,是一幅怎样令人振奋的风景啊。
中华五千年文明,孔子总结了前2500年,又深深地影响了后2500年。漫长的历史长河,不但没有出现第二个孔子,相反,他那些生机勃勃原汁原味的学说,被历代统治者反复阉割,篡改,曲解,僵化,神化,为己所用,中华文明进化的进程也一次次被打断。2500年了,直到今天,许多人竟还要一个孔子来为他们对中国一切的看不顺眼负责。
孔子被神化、妖魔化,中华文明的停滞不前,这是更大的退化。
退化,还包括孔子的子孙后代们。除了孙子孔伋在文化上略有建树外,此后的孔子后裔们差不多都是平庸之辈。尤其是那些嫡长子长孙们,顶着个衍圣公的头衔,坐吃俸禄,不劳而获,成为寄生虫。孔府,依靠特权掠夺土地,在失地农民(也许还包括大量旁系孔子后裔)的哀号中,形成地跨几省、占有上百万亩土地、拥有奴仆几百的中国持续时间最长的地主庄园。明以后,他们还可以合法地卖官,仅此一项年收入就是几十万两银子。可怜那些庙户、林户、屯户和佃户等“户人”,成为世袭的农奴。仁者爱人。但是孔府对老百姓的剥削率,却大大高于普通地主。
76代嫡孙、衍圣公孔令贻劝袁世凯称帝,与辫帅张勋结为异姓兄弟,更是孔府在政治上道德上的堕落。
孔子,和那些衍圣公们,各自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
1966年11月10日。曲阜。有风,落雪。这是中国历史上永远抠不掉的耻辱的日子。在文革的红色风暴中,北师大造反派头目谭厚兰率领二百多暴徒到曲阜砸孔家店。孔子的塑像被捣毁,坟墓被炸开。七十六代孙衍圣公孙令贻的坟墓被掘开后,他和三个妻妾的尸体被赤身裸体地抛于荒野。孔府、孔庙、孔林,共计有一千多块石碑被砸断或推倒,烧毁、毁坏文物六千多件,十万多册书籍被烧毁或被当做废纸处理,五千多株古松柏被伐,二千多座坟墓被盗掘。
这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反社会反文化的暴力活动,是对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形成的封建礼教的强烈反弹,也是寄生虫衍圣公们的报应。
流动的游人使十八盘有了活的血肉。借势这条飞动的长龙,攀援而上,我终于也有了一个眺望的高度。
5
最终没有躲过这场雨。我在南天门接受了泰山的洗礼。
但是这雨也是对我的成全。漫山遍野的樱花,使它太像春雨,让我有了别样的心情,看见了一个别样的泰山,一个远离人间烟火更配得上“升仙坊”、“南天门”和“天街”之类名字的泰山。同时,雨也将很多的游客挡在了屋檐下,过了天街,我在岱顶几乎是独行。这时的泰山,就有了几分专属于我的味道。这样,我觉得脚下的石级更能够跨越时空,贯通古今,我可以轻易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反复过渡。
脚下这个地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和和康熙乾隆一定都是来过的。
十几个皇帝泰山封禅,匍匐在泰山面前,表面上是为了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实际上不过是坐在龙椅上还心虚,要请泰山赋予他们力量,赋予他们权威,赋予他们坐江山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另外,他们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想长生不老,永远占有他们喜爱的东西:权力、财富和美女。
孔子带着他的弟子登泰山,在泰山讲学,在泰山写作、在泰山编撰古籍,在泰山思考他的儒家哲学。“孔子登临处”、“孔子小天下处”、“猛虎沟”、“孔子崖”、孔子“望吴圣迹 ”等等,就是他留在泰山的脚印。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孔子在泰山的细节。但是烟雨迷濛中的泰山,却将它与孔子之间的秘密披露给我。
孔子登泰山并非是慕泰山之名。因为那时皇帝们还没有来,诗仙、诗圣们也还没有来。他们都是隔好多年甚至几十代以后,才踏着孔子的脚迹来登泰山的。孔子几乎是前无古人,脚下是一条罕有人迹的道路,他登的是一座“素”山。
最初,泰山肯定是他的对手。他们之间一定有意志的较量。泰山给予孔子的一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磨砺。
然后,他们是朋友。他们互相打量和对视,挺拔高耸、远远超拔于平庸之上的共同气质将他们归为同类。孔子吸纳了泰山的奇伟傲岸之气,孔子也赋予了泰山新的气韵和灵魂。
最后,泰山就是孔子的另外一个自己。胸怀博大,视界高远,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在泰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泰山与孔子互为表里,构成灵与肉的关系。
仁者乐山。因此,孔子一生都在山上攀登,最终抵达中华文明的人文绝顶,与泰山双峰并峙,成为一个民族5000年的高度,供我们仰望。
岱顶也有孔庙。据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孔庙,然而它不过是曲阜孔庙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兄弟。它就像百万计的孔子后裔一样,除了姓孔外,思想、智慧、力量、形象和影响,甚至血缘,与孔子的联系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我径直从孔庙门前经过,奔向玉皇顶最灿烂的那一片樱花。
6
凌晨,走出宾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玉皇顶时,已经是人头攒动。
本来昨天晚上已经绝望,下雨,还看什么日出?有老游客说,他5次来泰山,一次也没有看见日出,于是我不但绝望,而且死心。
但是现在,坐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上,太阳看着看着就撕开了血红的胎衣,一点也不难产。
夸张的尖叫,夸张的手势,军大衣裹住的黑压压的人群,对着那个浮在云海的红色的图腾,在高地上忘我地雀跃。
这是红卫兵小将对领袖狂热的膜拜。不,是小时候最熟悉的那些电影镜头:应和着高亢的背景音乐,还有雄壮的和声,解放军以如潮的攻势占领了敌人高地,军民胜利地欢呼。
泰山日出是激情的导火索。我猜想,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叹,就是在观日出时发出的。以他老人家的智慧、深邃和定力,他一定不会狂热。但是,在泰山日出的现场,那些金色的箭镞,也很容易把他心中那些郁积已久的云团穿透而豁然开朗。一个个重大命题被金色的丝线连接,贯穿,美妙的感觉在心中水一般流淌。这时的孔子,我想,他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又是多么激情燃烧啊。
可以说,泰山日出,是专门为中华圣山和圣人安排的一场盛大的典礼。
7
很快云开雾散,世界不再神秘,泰山显出原形,山下的泰安城区也清晰可见。像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像是梦境回到人间。像是一道难题得解。像是一个谜语谜底的和盘托出。像是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大师褪去衣饰,现出赤条条的肉身。
我无法理清这里面纷披的哲学和美学的思绪,只是在观日峰捡起块石头、一小块阅尽人间历史的花岗岩石,放进背包。
我背起这缩微的泰山,扔了手杖,迎着层层叠叠的山峰和拾阶而上的人群,向着泰安,向着济南,向着成都,在下山的梯级上健步如飞。
下山的蹬道像是孔夫子的一部竹简,在面前徐徐展开。我觉得我就是一羽鸿毛,在上面轻轻地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