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和“成都省”:作为外省的重庆诗歌


唱和“成都省”:作为外省的重庆诗歌

波佩

  

这是一次奇异的集合。性格迥异、诗风不一的一群重庆崽儿和山城“作女”,被安顿在一块儿,他们的诗生活——若你试图找到一个趋同的联系,那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曾经或正在重庆城里杵着,他们作品的质地,他们生命的背景,却如同山城地理,洄水抱山,两江夹城,高低不平,错落有致,而截然不同。

据空间而划分诗人的作派始于现代,这样子的搞法,是使诗人得以找到属地概念,区别于外省,便于读者识别和记忆的一个短暂有效的方式;只因为新诗的历史太短,构成以朝代划分诗人的资历和沉淀显然不够——在人类历史长途中,真能冠以朝代,比如在“李白”这两个汉字之前加上“唐代”之前缀的现代诗人,在未来命运中又能有几人,可是,谁又能知道呢?

尚且把这些疑虑交给伟大的未来吧,其实,勿论成渝,抑或京津沪,大部分写诗的人均属“20世纪诗人”,他们且有幸正在跨越两个世纪。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鉴别眼下这群人诗歌的出处,以识别它们的出路;好耍的是,在这个码头,我们还要剖析它们的素质,拿捏它们的状态,以便与近邻——川西坝子上“成都省”的哥老倌们做一个莫须有的区别,因为,我们或他们,作为彼此的“外省”之事实,须臾,一晃十数年过去了。

这样说,是要鼓捣出成渝两地的区别,但是,短暂的历史,成渝两地之新诗却有着千丝万缕甚至是血浓于水的干系。如此,也是这个选本为啥子把李亚伟划归重庆,又把邱正伦请回四川的一个原因。在此,我坚决赞同这样的归类。如果有机会,再把梁平、柏桦、何小竹一干人弄回重庆,那就更安逸,更霸道,更说明问题了……如此一来,重庆便可以交还潜伏山城多年的宋某人宋炜先生,与其兄宋渠,在诗坛,再度行以哥俩合一之诗歌兄弟形象,如此,若比成渝这对亲兄弟——血液里的关系——即便有A型与B型的区分。

其实,任何一种划分都有它的道理,同时,任何一种属地概念也都有它的“没道理”。水的是,我们还在做“区域文学”与“地域文学”的启蒙,而前者更多一些行政版图似的归类,后者,可以洞见文学的发源、聚合和潮流,可以知识“文学版图”上诗歌河流的真实脉络与未来流向。

 

  一座城池的文化血型和人文气质,总是与像铆钉一般扎根在那里的诗意相关,时光倥偬,岁月叠加,外来文化的渐进、冲击和融汇,又为它打上后天习性,和新鲜性质的烙印。

山城重庆,这一座被时光之手反复摔打和锻炼,身心怆然又焕然一新的现代都会,距今已有三千年历史文化,亦有千年诗歌传统。山城和江城独特的地貌,使得这里的居民个性昭然桀骜不驯:或婉约或豪放,或坚定或缠绵,或内敛或开放……特立独立的性格特质,具备了水与火、山与河、天与地的双重性情。古称“江州”“渝州”之江渝,恰巧暗合了它水一般的原始性格,漫溢又聚合,冷静和奔突;俗称“山城”,同时显现了它坚毅和果敢的个性;而早于南宋,此方水土便是当朝天子宋光宗潜藩之地,并循例置府,命名“重庆府”,以志双重喜庆,又昭示了它边陲盛世,世外桃源,烟火漫天,不舍昼夜,四季欢喜的朝天火热景象……“重庆”之名,于一座热烈与冷寂的城池,倏忽之间,至今已披挂八百年历史沧桑。

展开中国文化地图,重庆城置于西南边地、长江中上游,与北方黄河流域中原大地的人文多有不同。一个是对庙堂供奉、皇帝文化、中心人文,和宗族哲学的传播;一个是本性的、民间的、浪漫的、泛神论般的对天性加以善意保持的民生属性。由是,在重庆人身上的文化气质,则多由表至里,以内制外,表现于外在刚烈、豪爽,内里善意、温润。若比山城地理,山川环抱,吊楼蜗居,天堑通途,人类活在此等场景,遥眺与近观,打望或思考,生计里爬坡上坎,忍辱负重,白日艳阳普照,夜里披星戴月,土著诗人时有孔武之气,是因胸中有正直善良的抒发与监守。由此,形成相对独立的诗歌气质。

那么,目前所指“重庆诗歌”,是以前没有过的称谓——与四川诗歌对应,按照独立建制之后“外省”的由来跟说法,诗歌的单独“建制”,其实也就是直辖之后才兴起的事情了。川渝分家,长短不过十三年。直辖后,纵观重庆文学在中国文学版图上的位置,诸多有识人士开始自觉做一些梳理工作,寻找文学根源和未来气象,以鉴别重庆文学特质,建设可行的发展路径。对于890年代重庆诗歌,诗人吴向阳经过考证和总结,曾在一篇论文里首次提出“中国现代诗歌重镇”之概念(详见《城市博览》杂志1997年第四期吴向阳文《重庆,中国现代诗歌重镇》),一时广为流传,间接激发了世纪之交重庆诗歌的自信。

 

新时期以来,“巴蜀诗坛”曾占据了中国诗歌半壁江山,而重庆诗歌为此作出了相当贡献。诗歌创作活动主要在重庆的李钢、傅天琳,与北岛、舒婷、顾城等人共同建设和推进了“朦胧诗”潮流;而柏桦、张枣、宋炜、虹影、李亚伟等重庆诗人,与海子、食指、西川、于坚、韩东等等诗人,发起了“后朦胧”以及随后而至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及至90年代,诗歌高潮退落,诗人归于沉静;再后来,通过互联网而兴起的诗歌潮流——在这个选本中的多数重庆诗人,与全国诗人一道参与了这场“没有诗歌英雄”的文学变革,它的指向愈发朝着后现代语境,朝着“无中心”的边缘化悄然前行,而诗歌水准看涨。

这个选本的视野所关注,并提供给笔者的如下诗人:蒋浩、李海洲、何房子、冉仲景、吴向阳、刘东灵、王顺彬、赵兴中、刘清泉、指界、菲可、欧阳斌等,从之前大量作品刊发于传统文学期刊,而抽身退出,进入网络发表。蒋浩于漂泊途中对日常心灵力量的再度启用,李海洲执著于唯美的命理和华丽的表述,诗歌朝着再造经典的方向稳步前行,何房子浪子回头重拾人间悲悯,冉仲景返乡本民族对民谣的忘情采摘,吴向阳的爱情主义与中年景象天然融汇,刘东灵的少年轻狂与渐趋老成,王顺彬倔强于抒情激活内敛,赵兴中于乡村精神里的心灵暴动,刘清泉化敏感为性感,指界游刃于哲思和诗意之间的冒险,菲可之深度沉吟,欧阳斌的时间魔术与通感通灵……这所有诗歌理想的实现,均于互联网中得到同人的激发、呼唤和高度认同。这个进程中,重庆诗歌于互联网由BBS的全情迸发、有效沟通、提速促进,而后进入BLOG的心领神会和独立建树……如此交流,于无形与虚拟之世界,恰巧契合了诗歌的心灵形态,从而达至对彼此终极诗歌观念产生认同的境地。

而李亚伟、王琪博诸君,忽而在天上,忽而在人间,忽而,在社会上……阴与阳,水与火,热烈与冷漠,雅致与匪气,在如斯冲突之中,在云层和大地之间,频频爆发出闪电,并在闪电上刻下:某某,到此一游!

还有,姚彬的肆无忌惮正在演变为洒脱,杨见于静谧中的突发躁动与随后的诗意安抚,陈家坪遵从于散落民间的宗族气息跟合理运用……这些诗人独处偏隅,内心却有永恒的素质。

安西是一个例外,抑郁、阴柔、细微、敏锐,内心的小,一再小,小下去,直到与世界一般小……他的学养足以养活一辈子也无须刊发的诗歌。

那些有长发有媚眼有美貌的姐妹们,诗歌却是短促而有力的。白月作品的硬朗与自白式的灵魂拷问,在越发成熟的语式之中;金铃子的慢和欲言又止,和纠葛于倔强的爱与恨,和迷失;梅花落的佩刀,钢火与冷艳;沈利的惊恐平息,昔日的眼神混淆,在漫长收获季的神示之中找到或尖锐或恬静的诗意。

是的,重庆盛产诗意,所谓“百里三峡千家诗”。自古以来,到此宝地拣拾平仄韵律,激发诗情的诗人、骚客不计其数,更多文人则逆三峡经渝州而达至蜀中,为天府之国带去外来诗性,为川西坝子添加无穷巫气。历代的名篇中,屈原的《山鬼》、宋玉之《高唐赋》《神女赋》,以及刘禹锡、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黄庭坚、陆游等等诗人,均在此留下传世名篇。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重庆土著诗人辈出,李钢、傅天琳、柏桦、李亚伟、李海洲等等一大批诗人佳作迭出,其诗名享誉海内外,重庆亦被誉为“中国现代诗歌重镇”。如今文化和文学活动依然频繁,诗意的呈现已达至各种艺术门类,诸如小说、戏剧、音乐、电影,后起之秀频出,只待时日纵横天下,已形成某种普遍意义上的诗歌传统,这些由各种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诗意,经由诗性漫漶,达至市民心中,俨然已经融入,并成为这座城池文化血型的一部分。

 

                                              2010.7 于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