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柳成荫
——梅桑榆访谈录
载《杂文选刊》(下)2010年第7期
1、盘点您这一代人的简历,在“职业”一栏,常常是“士农工商”俱全,甚或更丰,请谈谈您一路走来的人生经历吧。
我15岁读初二时,遭遇“文革”辍学,两年后下放务农,除了种地,还干过种种出苦力的临时工,当过赤脚医生、民办教师,24岁招工进城。这九年间,几乎未读过什么书,在学校学到的一点文化,也大多还给了老师,几乎成了半文盲。
我在少年时代就好幻想,曾梦想成为这样那样的家,但这些梦想,后来都被严酷的现实所粉碎。端上了铁饭碗,我又开始想入非非,做起“成名成家”梦。我先是梦想当书法家,业余苦练书法。1978年,我又迷上了文学,开始靠一本《新华字典》排除“拦路虎”,夜以继日,发愤读书。1980年开始学写小说,后因发表了若干作品,调到县广播电台当编辑兼记者,继而调到县文化局任创作员。1997年末,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做一个保持“人格之独立,精神之自由”的职业作家,提一台386电脑闯北京,曾应聘入国务院扶贫办主办的《中国贫困地区》杂志社打工。但我中陶渊明的毒太深,打工期间,时常想起他老人家“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的壮举,五个月后,我便效仿陶公,辞了职,但我没有“归去来”,而是在北京开起了“文字作坊”,一直“营业”至今。
2、您曾描述自己“1988年涉笔杂文,1990年停‘杂’,近年(1995年以后)又充当一摇旗呐喊之小卒角色”,这一“始”一“停”一“归”的背后,有哪些内因与外因呢?
1988年,我还在做着当小说家的梦。我在写小说之余,闹着玩写了几篇千字文,投给本地区的《滁州报》,当时我并不知那些东西属于杂文,也没读过什么杂文。时任编辑的姬朝晖先生,笑称那些东西是“四不像”,说小说不像小说,说散文不像散文,说杂文又不像杂文,但他还是把那些文章发表在杂谈栏目里,并来信鼓励我,说我有写杂文的“天赋”,如用一半精力写杂文,在本地区能上一流。在他的鼓励下,我又炮制了几篇怪味千字文,后来《弄潮儿简历》获了奖,我才知道那些“四不像”,可以归入杂文名下。
1989年以后,杂文由盛转衰,稍尖锐的文章就发不出来,我便没了写杂文的兴趣。算起来,那段时间,我只写了20多篇杂文,主要在写其它体裁的东西,我以杂文为主业,应从1995年算起。我那时对杂文的认识比较肤浅,不知杂文这种体裁,可以包罗万象,题材非常广泛,并非仅限于抨击什么,也不只是“匕首投枪”。 我当时如有这种认识,不会停写杂文。
1994年,我的前妻因单位经常发不出工资,到上海打工,我带着读初中的孩子留守凤阳,无法再外出搜集资料写书,混到年底,甚觉空虚,无聊中想起自己还会写杂文的手艺,试写一篇,很快发表,便从1995年起再作冯妇,把杂文随笔当作主业,大写特写起来,千字文工作量小,易于成篇,一旦投入,常有灵感,作品不断,美其名曰“一发而不可收”。文章发得多了,有了一点影响,便有了社会责任感,有了为民众鼓与呼的方向性。有了这种责任感和方向性,视野也就随之开阔,写作的题材也广泛起来。而写作的目的,也就不仅限于发表作品,混点稿费,故自称“摇旗呐喊之小卒”。
3、说理是杂文的骨架,如何将文章写得丰腴,便是对作者功底的考验,这需要新颖的构思、形象的语言来支撑。您的很多作品,如《一字师》、《假大空先生传》,以及在人民日报举办的“风华杯征文”获得二等奖《弄潮儿简历》等,都以巧妙的艺术构思、极强的形象性见长。很想了解是怎样的“热身运动”促成了如此精彩的“加分动作”呢?
我前面说到,我写杂文起初只是玩票性质,但我写小说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写杂文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并且以此作为闯北京的资本。我为了实现做小说家的梦想,在1988年前,已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中国古代小说诗词、法国与俄罗斯19世纪主要作家的大部分名著、现代派各种流派主要作家的一些作品,并且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同时因工作需要,研究过戏剧和电影,并写过一些剧本,有多个戏剧小品在安徽省戏剧小品大赛中获奖。广泛的阅读和大量的练笔,使我在后来的杂文创作中明显受益。总结起来,写小说和剧本的经历,使我的形象思维、归纳演绎、运用素材,以及语言表达等方面,得到了很好的训练。杂文虽然篇幅短小,但也可借鉴小说、戏剧的表现手法,高度概括地状写出一类人物、一种世相;通过一件小事或某人的一句话,发挥想象力,进行深入地开掘,进而展示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或心态。有时也可借鉴小说手法,在杂文中运用好的细节,使文章变得生动可信。你所列举的几篇文章,都是我有意无意中运用了小说手法,或是受小说的影响写成的。写杂文也需要想象力,柏杨先生说他写杂文需要举例时:有现成的例子,我就拿来,没有现成的例子,我就编一个(大意)。编一个,要有想象力,而通过一言一事展开联想,铺陈发挥,也要有想象力。你问我有过怎样的“热身运动”,大量地阅读文学作品和练笔便是,但那哪里是什么“热身运动”,那是苦读猛写,不舍昼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年磨一剑呀!
4、人常说“文无定法”,杂文尤其如此,无论是形式抑或内容皆可广采博取,您创作杂文十余年来,对于取材与形式有着怎样的体会?
活泼独特的形式,可以使文章变得新奇,可读性增强,但过于追求形式,则会使思想的表达受到影响,何况一个以杂文写作为主的作家,也没有很多的形式可玩。鲁迅早期的作品,形式多样,但后来也就走向单一。梁启超的文章,并无什么特别的形式,但其文汪洋恣肆,雄辩滔滔,气势磅礴,迄今无人能及。我早期的一些杂文被人称作“四不像”,正因为它们不像小说和散文,才被归于杂文一类。有些杂文素材,用独特的、合适的形式来表现,会独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但形式如同衣衫,须穿在合适的身体上,才会产生好的效果,把90后的衣服穿在老年人身上,则会让人感到滑稽,如果把杂文写得像小说,那就是小说而不是杂文了。形式活泼的杂文,素材与灵感多从生活中来,而靠新闻由头、靠诠释史籍写出的杂文,则很难有什么新颖的形式。因此我认为,往往是内容决定形式,而不是以形式来决定内容。比如时评、政论,其内容就决定了它形式的一成不变。
5、前面提到,在1988年,您以《弄潮儿简历》获得人民日报举办的“风华杯征文”二等奖,这次征文可谓杂文史上的一次盛事,能否就您的切身经历谈谈,这次大赛给您带来了什么?您怎样看待其地位与意义?
我在这次征文中获奖,纯属意外,因为我当时只写过不到十篇千字文。一天,我在街头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人民日报》的征文启事,好像有“不拘形式”之类的要求,我觉得《弄潮儿简历》一文形式独特,且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类型人物,便抄写一份,投往该报,不料竟发表、获奖了。这次征文发表的作品,都在文末注明作者单位,因此我收到了很多约稿信。借着这股东风,我后来又在《求是》、《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了一些杂文。这次大赛,使我知道自己可以写杂文,后来再作冯妇,也是那一段经历给了我自信。这次大赛,由于舆论环境的宽松,而且参赛者不乏名家、大家,征文在思想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在杂文的表现形式上也有很大的开拓,由于规格很高,影响很大,一些人在那次征文发表作品或获奖后,再接再厉,成了杂文家,壮大了杂文创作的队伍。不过20多年来,盛事难再,想来颇令人感慨。希望《杂文选刊》这次全国杂文大赛,能重现当年盛况。
6、您除出版《我得官心我怕谁》、《雅人的俗劲》等杂文集外,还著有多部历史与纪实著作,如《解剖帝王》、《中国历史的隐秘法则》等,而您的杂文创作也时常涉猎历史题材。研究历史对您的杂文创作有哪些影响,二者之间是否也有共通之处呢?
我对历史没有系统的研究,只是东鳞西爪地读了一些史书,或是为写书专门研究过某一段历史和一些历史人物。我觉得,读史对杂文写作有很大的帮助。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体制换汤不换药,许多事件,都是历史的重演,当今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能从历史上找到“原型”,当今种种社会弊端,都能从历史上找到根源,而衡久不变的体制塑造出的人性,两千年来,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若说有所不同,也只是有某些观念上的改变而已。基于这样的认知,我写作历史随笔或长篇著作,便有了一个原则,即以历史映照当代,写作所涉历史事件与人物,必与当代社会有着本质上的联系。
我觉得,读史可以增强杂文作者的分析判断和认知能力,并且可以激发写作的灵感。我写过不少历史随笔或叫杂文,其灵感都是在读史时产生的。此外,阅读史籍,可以汲取古文的营养,提高杂文的文字水平,使语言简洁凝练,文采得以增强。反之,将杂文笔法适当地运用于历史著作中,也可收到很好的效果,我的40多万字的《解剖帝王》与近30万字的《中国历史的隐秘法则》,都是历史批判的专著,我在书中运用了一些杂文笔法,有幽默调侃的描述,有尖锐辛辣的评论,有些片段,从书中摘出来,就是一篇历史随笔或是杂文,使得几十万字的历史著作,读起来不再枯燥沉闷。总之,我觉得多读史籍,对杂文写作大有好处。
2010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