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父亲——父亲节遥想 》 文 / 张妙阳


   父亲跟我不亲。我最亲的是奶奶和妈妈。

   童年记忆里觉得父亲严肃刻板,不苟言笑,从来没抱过我,也没亲过我。隐约觉得他似乎不怎么跟我说话。他的脾气坏透了,凶起来就把被责骂的人,数落得狗血淋头,破口大骂,他的粗言粗语会叫我这懵懂的小孩觉得厌恶。当爸爸一骂人,全家瑟缩一团,只有奶奶才跟他顶嘴大吵,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妈妈极其温柔,面对父亲的刁钻刻薄为难,忍气吞声很多年。

   有一晚,父亲在外面喝了很多酒,回家发脾气,借酒疯又痛骂人,奶奶指着他鼻尖骂他,凶起来奶奶也够厉害,母子俩儿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吵得几个小孩都不得安宁,睡不着觉。第二天,奶奶抱着我,哭着对我说:“你爸爸是个不好的爸爸,他也不是个好儿子,都是我和你爷爷的错。没把你爸爸教好,惯坏了他。我对不起你妈和你们这些孩子。你长大不能像你爸爸啊。”

说完,奶奶哭得像个泪人。我也哭了。

   那时我才七岁。刚懂点事,没对父亲有任何好感。

   总觉得他是我们家的一个“麻烦”。

   其实家里的真正状况我们这些小孩完全不了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大人们怎会对我们小孩细说呢?后来,听奶奶说起爸爸的前妻原来是他的亲表妹,爷爷奶奶极力反对他们结合,爸爸还是坚持跟表妹结婚,生下了我大姐。可最终还是被迫离婚了。父亲的婚姻是个悲剧,一直很不舒心。

   当我读初中一时,爸爸的脾气慢慢好转,酒少喝了,骂人少了,偶尔发脾气也不骂粗口了,我看到他的改变。偶尔我爱去剧社演戏,周末常不回家,一个周日我回家很晚,躺在客厅沙发上的父亲等着我,冷冷地冲我说一句:“演戏是演戏,学习是学习,演戏不能当饭吃,在新加坡当演员,能混口饭吃吗?你不能不读书啊。演戏,只能是课余活动。不能本末倒置。”这是爸爸第一次这么切身地关心我的学习,虽很冷酷,有点不近情理,却是苦口婆心对我的关怀。那几年,在新加坡,当演员的确实是找不到饭吃。从父亲嘴里冒出来的是他冷冷的严肃的提点,这是我第一次嚐受到的爱。

   我高中一时极为叛逆,对一切,包括家人都很看不过眼,我搬出去自个儿住,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有一个周六回家拿干净衣服,父亲在客厅坐着,把我唤过去,说:“明天是你生日,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我怕我买的你不爱,嗱。。给.....生日快乐。”说着把一百块钱钞票塞给我。我又感受到父亲的爱。

   高中二那年,我信了基督教,这信仰感动我,要求我跟别人说对不起,求人真正的宽恕,这样就能学到彻底原谅别人,心灵得释放的喜乐,我第一个想到爸爸,因我小时候在心理上抗拒他,一直觉得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一家人,这个心结多年一直缠绕着我,难以释怀 。终于有一天,我选择写封信给爸爸,祈求他的宽恕,在信中,我说:“爸爸,我当年恨恶您,因为您对我们一家太坏,太凶。您带给我们的是严重的伤害,可我现在信靠耶稣基督,上帝感动我要学习摒弃“恨”这心魔,我第一个想到您,我真心地祈求您的原谅,对不起,爸爸,您永远是我的爸爸” 我把信压在他的钱包底下,这封信我用毛笔整整写了五张纸。爸爸没告诉我,他看了信有何感受,不过我确知他看了,因为,每一个周日的清晨,他知道我上教会,经常对我说:“你信的那位上帝很好啊,快去,别迟到了。”

   后来我在电台工作,每周有四天清晨必须四点钟起身去报新闻,父亲怕我清早叫不到车,每一次起早摸黑开车送我到电台上班,风雨不改,一开就是两年。在车上的二十分钟内,两个男人的话真的不多,可总会聊聊彼此的事,虽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却也促进了父子之间的了解。

   奶奶病逝,父亲十分伤心,由于奶奶生前是虔诚的佛教徒,大家决定用佛教丧礼仪式,在殡仪馆,和尚做法事,必须要我们这些子孙跟着和尚们转悠跪拜点香。爸爸对我说“你就按你的基督教要求来办,别勉强跟着和尚转啊。”他的眼眸流露着暖暖的体谅。

      七十八岁时,父亲得了肺气肿,病情严峻,医生说他时间不多,要我们跟他说说临终话语。我为他一字一句祷告,紧握着他干瘪的手,在他耳旁说:“爸,您不能说话,害怕是吗?别怕,上帝陪着您走最后这一程,您就跟着光走,记住,只要跟着光,就有上帝给您的实实在在的平安”。他已不能再言语。可是我清楚感觉到他在轻轻地捏我两下,轻轻地点点头,他眼角淌下一小滴泪水,他要我知道,他听见我说的话了,他明白。

   父亲走了多年了,我深信,现在他在天上很喜乐,很踏实。


   当人的生命充满苦毒怨恨,嫉妒纷争时,就像父亲当年在我还小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而当他找到爱的意义,找到自我,认真做回自己,做回父亲,做回丈夫的角色时,我看到的,是个越来越像爸爸的父亲。

   今天早上,当女儿送我礼物,深情吻着我的脸庞,祝我父亲节快乐时,

   忽然,我格外地想念父亲,此刻,他在天上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