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长沙。一种久违的孤独涌起。如同15年前,我离别了那群鸟人,独自去闯世界的那种孤独。
在过去的四天里,一直在厦门,和曾经厮混过四年的大学同学继续厮混。
毕业15年,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聚会。上一次,是5年前,在福州。
有许多感慨。我们都老了。全都是中年人了。中年人在拼酒,倒了一个又一个。这也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惨烈地拼酒。因为,5年后的聚会20周年聚会,我们将无一例外地,年过四十。那时,无人再能喝得动。
同学们都过得很好。我很欣慰。我希望他们都顺利,我喜欢看到他们大腹便便的样子,5年前的聚会,听说一些同学处境甚悲凉,我很不是滋味。如今他们都滋润了,都各自有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基本上都买车了,很好。
我们班的同学,10多个在税务系统,安逸得很。其他的基本都在银行、公安、国企,或是自己开公司。40多个人,在离开校园15年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富大贵的没有,穷困潦倒的也没有,大多数都是老总或中层了。毕竟是管理系出来的,毕竟是最后一届国家公费的大学生,我们能在录取率极低的惨烈高考里杀出重围,没有谁是蠢人。
半数的人从一而终,从未换过单位,一小撮人颠沛流离,闯荡天涯——包括我。各有各的乐趣。
厦门是个好地方。偶尔想起易中天,偶尔想起连岳。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如此湛蓝的天空了。我已经好久没吹过如此咸湿的海风了。
精神一直高度亢奋。我像大学一样,拉几坨家伙在宾馆大堂打牌,通宵。另外那些醉鬼在房间吹牛喝酒,有人昏睡,呼噜震天。宾馆其他住客在抗议,我们无动于衷。这群鸟人本来就是来寻找青春记忆的,不喧哗,不喝酒,那还叫个鸟毕业聚会。
我打牌到天明,继续和同学聊天,居然聊到意识形态,聊到社会现状。我很专注地倾听我的同学们对这个国度,这个社会的观点,我把这看做是私人的民调。
有人说,中国不能乱,中国在进步,对岸那种乱哄哄的民主,要不得。有人说,这个社会是有些问题,但没有太大问题,也没有太多危机。还有人说,这个社会不公平,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受。
没有人认为,这个国度已经病入膏肓。老同学们觉得天下太平。
我并不奇怪。这是信息不对称导致的传统思维。他们的信息来源是电视,报纸。电视和报纸说繁荣昌盛,他们只能作出如此的推导。他们并不闭塞,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中坚,中产,他们也曾在厦门街头散步,为PX,但是,这个社会更多的真相,他们并不了解,也无从了解。
我从事了10多年的新闻行业,我琢磨过现、当代史的许多事情,我知道许多与书报上截然相反的事情,所以,我的观点和他们不一样。
我大略说了我的观察,我的观点。几位同学隔天对我说,他们仔细琢磨了我的观点,觉得很痛苦,他们的幸福指数瞬间降低了。
他们和我一样,都属于这个社会的中产阶层,我们并不是切身利益被侵害最严重的群体,底层的民众,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无法置之事外,不能因为许多不公并未降临我们头上,就视而不见。一位同学听懂了我的意思,他说:唇亡齿寒。
我很沉重地告诉他们:根据我的信息和观察,这个社会已经抵达巨大动荡的前夜,长年的瘸腿改革已经令巨大的民怨聚集,最悲剧的是,目前丝毫看不到改良的迹象,如此下去,火山必然喷发。这是这个国度法治匮乏、制度畸形、没有权力制衡的结果。
我并不想说服任何人,我只是提出一种观点。而在此之前,他们不知道这种观点、这些事实的存在。至于我的对错,他们会有自己的判断。这也许是做新闻的人的天性——尽力地向他人提供真相,要是连这点天性都泯灭了,那还做个鸟新闻。
我只是很为自己的职业羞惭。我的同学们都算精英,或亚精英阶层,智商丝毫不成问题,他们的不明真相不是他们自身的问题,而是新闻人做的太欠缺了,我们向公众提供的资讯都是粉饰过的、过滤的、甚至虚假的。
这些观点交锋,或许是这4天胡闹与放纵里,惟一真正有价值的。
我即将写一篇专栏,写厦门之行,当然,是过滤的专栏,只写好玩的,不写沉重的。
惟一真实的,是我拍摄了每位同学和他的孩子的合影,我在记录岁月,我在记录他们的DNA演变。待有时间,再逐一发上来。
厦门已经远去。我在中国的内陆城市里,想起这些天的厦门天空,想起那些如此熟悉的面孔,想起过去的岁月,以及当今的岁月,忽然很惆怅,很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