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到杭州出差,夜宿西湖侧畔。杭州是我极喜爱的城市。楼外楼的美食,西泠印社的金石书画,雷峰塔、保俶塔、小孤山、小瀛洲、六和塔的美景,还有林和靖、岳飞、秋瑾、弘一法师、潘天寿等名人墓地,都是我难以抵挡的诱惑,都想挤进我的日程。但是我总共只有一天时间,昨天下午已经给了西溪湿地,接下来的半天,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灵隐寺。因为我觉得,灵隐寺的分量直逼整个西湖。甚至,我人还没有上路,就感到了它的强烈吸引。
江南天早,不到五点,整个杭州已经醒来。不识路径,一位老太小跑过来,让我同行。她鸡皮鹤发,却健步如飞。不多时到达法华寺,已经彻底摆脱城市。法华寺半开寺门,老太朝我慈祥一笑,轻轻跨入,消失在门后。我差不多要怀疑她是佛的使者,专门为我引路而来。
从法华寺上山,石梯在山林里折来折去。昨夜小雨,现在也欲雨还晴。松、楠、樟、杉及其灌木覆满地表,被湿雾均匀地浸润。不见水流,满耳却是泠泠淙淙的流淌。走过一千多级石阶,人已经在峰顶。
山顶有“天下第一财神庙”,黑匾金字,字体奔放不羁,气韵及其生动,细看却是大名鼎鼎的徐渭所书。叩开庙门,里面空无一人,满世界吊着的饰物金光耀眼,都是放大了的钱串和元宝,很夸张。左是关老爷,右供陶朱公,正面是赵公元帅,冷着脸瞅着我。见状,我趋前便拜。出了门,突然想起,今天的主题是灵隐寺,刚才拜财神爷是不是太俗?怕佛见怪,急忙走向那口吉祥大钟,付了钱,连撞九下。钟声嗡嗡远去,融入虚空。这时,自以为身上的俗气涤去大半,便一身轻松地踏上下山蹬道。
半山腰有韬光寺。韬光和尚是我四川老乡,唐代著名诗僧。据说韬光诗风峭拔,深藏禅意。白居易刺杭州,慕名拜访,一见而成挚友。二人经常在寺里井畔煮茗论诗。我带着兴致进去,那井早已不存,忙继续下山,一路小跑,径奔灵隐而去。
灵隐寺已经人头攒动,导游的各色旗帜在人头上挥舞,引领着人的潮流。灵隐被尊为“东南第一禅林”,列中国十大名刹,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昨夜,我已先读了有关资料,在灵隐的昨天里浸泡了一回,这时面对现实的古刹,就很容易生成沧桑之感。那些夹在史页深处的事物,也倏然凸现,由模糊而鲜活。灵隐寺的第一进位天王殿,上悬康熙手书的“云林禅寺”巨匾。本为灵隐禅寺,但是据说康熙题字时将繁体的“灵”字的雨字头写大了,只好将错就错,信笔写成“云林禅寺”。看来,中国的皇权如天,康熙在这里再次演出了一回指鹿为马的故事。天王殿正中敬的是弥勒,他笑容可掬地笑纳了游客的第一柱香。那副对联写得极好,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大雄宝殿是一切寺庙的高潮。今天,这里正在进行法会,更是高潮的高潮。钟磬激越,鼓乐齐鸣,近百和尚肃立唱经。他们的声音,比舞台上的合唱更洪亮更优美,庄严曼妙,营造出气势恢宏又超凡脱俗的意境,在场的人无不深深震撼。这时,再看莲座上,十来丈高的释迦牟尼佛,慈眉善目,嘴唇似在轻轻噏动,为众僧领唱。
如此排场,令我对施主生奇。他是一个中年人,打扮朴素,肃立一侧。无意间,我猛然看到了一个不堪的细节:他裤子的拉链未曾合上。然而,他一脸肃穆,已经在神的引领之下,神游在佛的世界,全然不知红尘中事。也许,这个细节只有我发现了。看来,我还是俗气太重啊,阿弥陀佛。
释佛背后是“五十三参”海岛立体彩塑,高大的观音,生态各异的百余童子和十二圆觉,更觉得灵隐的佛像塑得实在是精美。在寺里轻轻移步,感觉中菩萨们都醒着,连空气中也弥漫了灵性,引导你去作深沉的参悟。如此,就很容易越过工艺的层次,越过艺术的层次,甚至越过一般的精神层次而直抵佛的本质。大雄宝殿背后是药师殿,,供着药师佛和左右胁侍月光菩萨和日光菩萨。药师殿左右分别是罗汉堂和济公殿。罗汉堂不足为奇,倒是济公和尚一脸随和,让人感到亲近。最后一进是藏经楼,陈列了不少明清书画大师的精品和贝叶经之类的镇寺之宝。
几个大殿看完,我发现灵隐寺的布局十分人性化。烧香拜佛,艺术欣赏,休闲度假,不同层次不同取向的人,都可以各得其所。
和所有的名刹一样,灵隐寺内古木参天。香樟、丹桂、红杉、珊瑚朴、七叶子、三角枫,遍植殿前殿后。许多古树的树干已经空洞,枝干枯折,长满绿苔,摇曳着稀疏的叶子,在香烟雨雾中如气定神闲的老僧。
出寺院,正对着飞来峰。传说从前济公云游,经过这里,预知一石峰将从峨眉山飞来,忙告知村里百姓。谁知众人以为疯癫,皆嬉笑。济公着急,见村中有迎亲队伍过来,忙抢了新娘子背上就跑。众人见状急忙追赶,刚追出村外,西边一团黑云飘来,落在村中,却是一座乌黑的石峰。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是济公救大家躲过劫难。这是民间说法。还有一个更正式的说法:此山是印度高僧慧理从天竺移来。飞来峰是佛教石刻艺术的宝窟。过小桥,缘溪行,崖上有许多石雕佛像。溪畔有佛,林中有佛,洞窟有佛,嶙峋乱石上也有佛。这些据说是从五代开始经营的石窟造像群,粗略一数也有一百多龛,好几百尊。数量之多,密度之大,应该是全国之最。纯粹从造型艺术角度看,它不会逊于敦煌。尤其是那尊布袋弥勒,长三丈,高一丈,成为灵隐乃至杭州的标志,成为中国弥勒佛的范本。
飞来峰沿冷泉溪一带的时刻佛像实在是太多,太精美,太震撼,一路走过,让人有窒息之感。
有些累了。在灵隐寺外的“壑雷亭”呆坐时,我看到了苏东坡的一首诗:
灵隐寺前天竺后,两涧春深一灵鹫。
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显然,这首诗描绘的就是眼前的风景了。天竺,估计是飞来峰另一面的上中下三个天竺寺。涧,应该就是这条冷泉溪了。
冷泉溪宽一丈,被拦为几段。虽然已经没有了“跳波”的生动和奔雷的气势,不再是那条自由自在奔放不羁的冷泉溪了,但是形成的连池跌水,显示出一种张弛,一种抑扬顿挫,显示出一种佛性。灵隐寺的飞檐斗拱,飞来峰的郁郁葱葱,都叠印在平静的水下。凝视,觉得这一溪青绿的流水,每一道细细的波纹都带有神秘的暗示。
什么东西轻轻砸在头顶。一摸,却是一朵花。不知名,也不知来自哪株老树。不过,在这个春夏之交,在这个生命最为蓬勃的季节,新绿长出,老叶落下。水中飘走点点落红,树上的花蕾又次第绽放。新生的悄然而来,离去的也想不到的从容。看着眼前什么节律的演绎,就觉得灵隐寺的内外,都内敛了无限的禅机。
坐了一阵,复又过桥,再缘溪行。轻轻从众佛眼前走过,觉得自己渐渐也有了那么一点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