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蜂鸣蝶舞,犁耙水响。又是春耕大忙季节。
冯子贵刚起床,正想着该去催促农户清挖沟渠、翻耕大田时,副镇长吴大友就来到他家。书记联系书记,镇长联系村长,这农村工作历来条块分明,实行人盯人战术。可是,冯子贵怕见到吴大友,一来就会有麻烦事。
果然不出所料。吴大友一见冯子贵,劈头就问:“你怎么把人都放跑了?”
“怎么回事?”冯子贵不理解地问。
“我一早来,就看到公路上一长串的板车队伍,全是你们村的。这是什么季节,还放他们去打临时工?”
“放?我凭什么能管住他们。吃不找你,穿不找你,你奈他们如何?我们这里田少,都没指望这几亩田。农户会算账,这种子、农药、化肥得多少钱?粮食多少钱一斤?翻耕、整田。灌水、播种、管理、收割得投多少工?除去成本算下来,能够略有盈余的就不错了。”
“别光说这些,我还有正经事跟你说。”吴大友正色说道。
冯子贵竖着耳朵紧张地听。
“昨天,县里管农业的杨副书记把我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你们村栽在田埂上的树苗大部分被毁,县里最近要搞一次植树造林检查验收,杨副书记说,早跟你们说过了,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唉,我何曾想拆你杨副书记的台。可那是一尺来宽的水田田埂,毫无必要栽,而且妨碍农作物生长。我作了些解释,杨副书记把桌子一拍,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叫水田林网!你以为就只栽大田埂,小田埂不栽,我今年几十万株植树任务怎么办?栽在哪里?我说现在没苗子,原先多一部分苗子现在差不多都枯了。杨副书记说,什么叫差不多?枯了也要栽上!你说咋办?我也想不通的,可是能不照办吗?”
吴大友和冯子贵配合一直还算默契,他毫不掩饰地说着这些话,目的只有一个:你别说你难,我比你更难。
冯子贵本来对那种分任务、下指标、硬压着搞那没多少效益的白蘑菇的做法想不通,又听吴大友说这些离谱的话,就恼起来:“村干部究竟是为谁工作?是为群众,还是为上面的干部?”
吴大友说:“算了算了,就算帮我的忙!”
冯子贵便去叫了人,心里想:不用说,村里如果不出钱,这部分人是叫不动的。叫来的是几个妇女,大伙扛着有几分枯了的树苗,一颠一颠地走到指定地点。一看,不只是田埂上,就是路旁,树苗还真是折腰断颈,一片惨景。拔去断树,栽上已经有些枯了的树,场面很热闹。
几个妇女边栽边说着顺口溜:“年年栽树年年光,年年栽的老地方。”
冯子贵叹口气:“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又说:“上面要政绩,老百姓可不管这些。他们要收入,要致富。我要当村长,就得给我一定自主权,我再给群众自主权,要么,我就辞职不干。”
“你想辞职不干,没那么便宜!”吴大友笑着说道。
冯子贵也笑着说:“怎么,我是不是欠你的债?”
吴大友说:“我们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脱谁。”
冯子贵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他可不像那些大干部喜欢写在一个牌子上或者笔记本上,让人一看就觉得忙,做了很多事。他的事全装在脑子里,如果能分身,分成三个人也只怕忙不过来。村长管农业,农业最麻烦。
但是,他此刻心里只装着两个人。一个是没娘没老子的何秉煌,一个是寡妇郑爱莲。
完成植树任务回来后,他就来到了何秉煌的家,
何秉煌的父亲原先是人民公社时期的大队长,因为分别奸污和强奸了本村8个妇女被送上了断头台。那时,何秉煌才十二岁。老子欠了人家的风流债,儿子也无颜见父老乡亲。他母亲不堪世人的诅咒,终于在何大队长被枪毙的第二年因忧郁成疾离开人世。
何秉煌那时正在上初中,原来很要好的同学立刻反目,男生把他父亲的事翻来覆去地讲,女生见了他就躲,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何秉煌于是中途退了学。母亲死后,他更是孤苦伶仃。
何秉煌小小年纪就像大人一样割谷插秧,又赚不到多少工分。那时,生产队粮食交公粮都不够,大伙儿等着吃返销粮,轮到他,哪还够吃!
有一天,冯子贵喊了几次门喊不开。撞开门进去一看,何秉煌家的灶上放着半碗菜汤,走到房里就吓了一跳。只见何秉煌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叫他也不应声。走近跟前摸摸鼻子,只有微弱的一点气息。
“好可怜的弟兄!该死的老何,要是看见自己的儿子现在这副状况不知作何感想。”冯子贵叹道,背了何秉煌就往医院跑。医生一检查,说是饿的。他不顾一切,把何秉煌接到自己家里照看起来。
冯子贵比何秉煌大8岁。那时,冯子贵已经结了婚。夫妇俩把他当小弟弟,缺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把自家的往那边送。后来,又为他找了个瞎子老婆。
瞎子老婆很贤慧,做事也很利索。田分到户后,何秉煌在外忙,家里洗衣、做饭、喂猪的事全是瞎子老婆操办。但毕竟是盲人,总有办不好的事情,冯子贵就来帮忙。二十多年了,冯子贵总是把何秉煌搁在心上。
来到何秉煌家里,何秉煌正在后院喂猪,瞎子老婆在洗衣服,一听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冯子贵来了,忙起身让座倒茶。
别看她是盲人,礼节可周到,每次冯子贵来时,她都会很热情,她觉得冯子贵就是自己家的恩人。
何秉煌闻声上前跟冯子贵打招呼。他从小个性孤僻,不善言辞,愣愣地望着冯子贵,就只叫了一声子贵哥。
冯子贵看后院堆放的竹杆,就对何秉煌说:“我来帮你扎蘑菇架。”
白蘑菇栽种是在室内,有条件的还要建成温室控制温度,架是一层层的。一个人难以搭好,两个人做,一个人递,一个人拧铁丝,很费一番功夫。
冯子贵和何秉煌无多的话说,就闷着搭起架来。
正在这时,隔着三家的巧巧来了。
“哟,冯村长,你可不能偏心,为群众服务嘛,我也是群众的一员,我们家二柱在公路边修自行车忙不过来,我这架可要指望你了。”
其实二柱就在家里搭架。她在门口瞧见冯子贵过来,就判定是来何秉煌家了。
冯子贵说:“你让二柱回来帮忙不就行了。”
“哎,人家没请你,你就来了。我请你,你都不去!人跟人就是不能比呀!”
冯子贵反唇相讥,说:“你这话算是说对了,人跟人的确是不能比的。”
何秉煌的妻子见巧巧无理纠缠,忙插话说:“巧巧,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一个盲人帮不上忙,就请了冯大哥来,等搭好架让秉煌去帮你好不好?”
“呵呵,一口一个大哥好亲热。我可没跟你说话,我是在请冯村长,你男人那手艺我还瞧不上。”
巧巧早先就跟何家有成见。那是前年夏天的事情。
巧巧的稻田和何家的稻田紧挨着。那时节正逢干旱,稻田龟裂,等着灌水。沟渠从巧巧的田当头流过,巧巧扒开口子,田里就放满了水。何秉煌见自己田里无水,也不会给巧巧说几句好听的话,就私自挖开田埂,让沟渠里的水经过巧巧的田放过来。巧巧见了就堵上,嘴里不住地骂。
何秉煌见状,气愤地说:“公家的水,能放你的田就不能放我的田?”
“说你憨你不憨 ,说不憨还是憨。水放到你田你冲坏了我的秧苗,你赔不赔?”
何秉煌无话可答,就气冲冲地扒开口子。
巧巧金刚怒目,双手叉腰说:“给我堵上,不给我堵上我就连你哪流氓老子的坟都扒了。”
何秉煌被戳到痛处,气不打一处出,挥锹在田埂上乱挖。巧巧抓住稀泥巴洒了何秉煌一脸。何秉煌正要动手,就被从远处急匆匆赶来的冯子贵拦住了。若是换了别人,何秉煌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肯定会有巧巧好受的。
冯子贵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就责怪巧巧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干地裂,大家都着急。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秧干死?再说,这秧怎么就会冲坏了!邻里之间要照顾一下。”
巧巧占了上风,也不再撒泼。只对何秉煌说:“我非让你堵上不可。”
冯子贵说:“放了水后我来给你堵上。”边说边堵住何秉煌那乱挖的口子。
事情本来平息下来,然而巧巧越想越不服气。她认为冯子贵帮何秉煌说了话,总是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来找岔。
冯子贵此刻很烦恼,那天是因为白蘑菇有任务,若不是那样,早就没耐性了。今天又碰到这事,感到巧巧真有点欺软怕硬。我冯子贵凭什么要处处让着你?于是,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说:“别在这里打岔,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是村长啊,帮助别人是你的责任!”
“少给我嚼舌头!”
吵嚷声传到老远。二柱知道是巧巧的声音,连忙赶了过来。
巧巧大声骂起来:“你是他妈的什么村长,昨天想寡妇的心事,今天想瞎子的心事,你别以为谁看不出来,你想学他爹,现在不是那时代……”
冯子贵抡起手掌就想给她一嘴巴。手举得高高的,没有落下来。
巧巧看这阵势,连忙叫:“你打,我给你打!”说着就往冯子贵身上撞。
冯子贵脚底踩着竹杆,经这一撞,竹竿向后滑,人就往前倾,正好撞到巧巧身上。
“想占老娘的便宜!”巧巧说着就抓冯子贵领口。
二柱见状,上前拧住冯子贵的手腕,往外狠狠掰。何秉煌气得眼发红,拿起一根竹竿就要向二柱头上掼。冯子贵见了一惊,连忙说:“秉煌你住手。”
何秉煌气愤填膺,可无论什么时候,冯子贵的话就是圣旨,忍死血也要听的。
二柱见这样就松开了手,指着冯子贵说:“你给我放仔细点。”
这时就有看热闹的群众将二柱和巧巧拉拉扯扯地拖走了。
冯子贵觉得很窝囊。他问自己:如果我现在不是村长,会不会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