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63)


(第十三章:4)

  有一种说法认为,崇祯帝在宫中清理偶像,同他对西方天主教的崇奉有关。自万历年间意大利教士利玛窦(Matthieu Ricci)来华之后,天主教士们在中国的活动的确相当活跃。一批信仰坚定又博学多才的教士们先后来到中国,排除万难,在京师和各地建立了一些教堂,发展了一批信徒,也把西方天主教文化带进了中国。传教士们一方面在民间活动,到崇祯12年左右已经发展了近4万信徒;另一方面也注意在上层活动,不但广泛地同士大夫交朋友,还把影响渗透到宫庭之中。

  士大夫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是中国近代科学的先趋徐光启,他从万历28年(1600)结识利玛窦,31年(1603)受洗入教,以后一直为发展天主教的事业奔走呼吁,并且认真学习研究了西方教士们带进来的西方科学知识,在数学、天文学、农学、水利学等方面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中西学贯通的大科学家。他的宦途生涯也还比较顺利,万历32二年(1604)中进士,入翰林院,崇祯元年(1628)起任礼部侍郎,充经筵讲官,崇祯5年(1632)71岁上以礼部尚书入阁成为辅臣。

  虽然徐光启任大学士只一年多就因病逝世,但对于崇祯帝和崇祯宫廷接触天主教却有很大影响。在他的竭力推荐下,传教士邓玉函(Joannes Terrenz 瑞士人)、龙华民(Nicolaus Longobardi 意大利人)等人先后进京在朝廷供职,主要是参预制造火器和修订历法。后来龙华民、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德意志人)、罗雅谷(Jacobus Rho 意大利人)3个人都可以出入宫禁,就趁机在宫中发展教徒。崇祯3年(1630),御马监掌印太监庞天寿首先受洗入教,而后扎根串连,太监、宫女,甚至嫔妃、皇室,都有人接受洗礼,到崇祯后期宫中的天主教徒已经有540多人,还安排了一座圣堂,由汤若望多次主持弥撒。

  崇祯帝对天主教采取优容的态度,却不见得有过对天主教的信仰和入教的冲动。他或许对闻所未闻的基督教义有过好奇,对庄严肃穆的弥撒仪式有过几分欣赏,但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远方泊来文化对于一个天朝皇帝来说,毕竟是太奇特了一点。他真正关注的,主要还是这些黄发拳拳的教士们带来的西方科学技术知识。最吸引他的首先是西式火器,特别是所谓“红夷大炮”(就是红毛夷人——欧洲人的大炮,后来被讹称为“红衣大炮”),因为威力极大,可以在战场上急用,所以一直由汤若望等人加紧督造。这种在当时很现代化的重武器真造出来了不少,但并没有扭转战场上的败局,反而被清军和农民军缴获过去,成了他们攻城的利器。另外一个科技重点攻关项目则是对历法的修订。

  天朝以农为本,又敬畏天命,要不违农时,洞察天象,都必须有一部精确的历法。但明朝的官方天文历法机构钦天监却不是一个高水平的科学机关。明代制历,以元朝郭守敬的“授时历”(明朝称“大统历”)为本,参照阿拉伯“回回历”。但两种历法都已年代远久,积累误差使得测算同实际相差甚远,钦天监的天文官员们却没有人去钻研修订,一直将错就错。崇祯2年(1629)五月朔日,日食,钦天监用“大统”、“回回”两历测算的时间方位各不相同,徐光启用所谓西法也进行了预测,最后实地考查结果,徐光启的测算准确无误,钦天监的预测错误百出。崇祯帝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定彻底修订历法,命徐光启主持。徐光启提出以西法修历,“令与中历会通归一”。崇祯帝同意了徐光启的提议,此后,西式历法的编译修订工作一直在进行,崇祯6年(1633)徐光启病逝,其未竟之业由山东参议李天经继承,至崇祯8年(1635),共完成《崇祯历书》137卷,全部告竣,其中包括托勒密《大至论》、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等重要西方天文学著作的内容提要。

  但这部新历法并没有来得及应用到编制历书的实践中去。由于国势危急,政务纷乱如麻,直到崇祯16年(1643)七月,崇祯帝才下诏自明年起改用新法制历,但第二年明朝即告灭亡。反而是清初的统治者继承了这一项遗产,自康熙8年(1669)起正式依西法制历,直至末年。这部以西方几何体系为基础的历法大典《崇祯历书》(中国传统历法为代数体系),大概是崇祯帝在17年统治中为历史留下来的最重要的一份积极遗产了。

  崇祯帝能宽容西方异教,接受西方新的科学技术体系,表明他在意识深处并不是一个抱残守缺、顽固不化的人,也体现了他在统治前期有一种天命在我的自信。但随着国家大势的日益恶劣,他的这种自信却一天天被消蚀掉了。皇五子的死对他精神上的冲击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失子之痛。他从这个事件中感觉到,一向以为是坚定站在自己一边的天命,似乎正在远远离去。这以后,他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而且病笃乱投医,对于上至昊天上帝,下至狐仙鬼魅的一切超自然威力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狠不得一下子在冥冥中抓到几位法力无边的神怪,作为救命的稻草。

  此后,他对于祭天地日月、祖宗圣人等等正统的典礼更加虔诚,更加殷勤,把一些多年停止实行的祭祀大典,例如上辛祈谷仪式等等也悉数恢复。与此同时,对于扶乩请神、打醮祈禳一类活动也迷恋不疲。自崇祯12年(1639)起,宫里宫外越来越乌烟瘴气,崇祯帝亲自参加了各种各样的请神闹剧,甚至想把天兵天将搬下凡间,替帝国剿平内外的战乱。但这类闹剧不但不可能产生什么实际效果,就连心理上的安慰也做不到。这年年末,崇祯帝再一次恳请天神降临,举行了一次隆重的降神仪式,又是磕头,又是祈祷,尽表哀衷。闹了许久,扶乩的沙盘上才出现了“上帝”的批示:“天将皆已降生人间,无可应召者。”崇祯帝叩首再拜,问道:“天将降生,意欲何为?尚有未降生者否?”沙盘说:“只剩汉寿亭侯受明朝深恩,不肯下降,此外没有留在天上者。”此后再怎么问也不再回答,一片寂然。所谓汉寿亭侯就是法力无边的武圣关羽,他因为对明朝感情颇深而不肯下凡,那些感情不深的来到人间要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在这次降神中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心理捣的鬼,不得而知。但它给崇祯帝心头蒙上的阴影却是无法抹去的。他不肯全信,又不敢不信,请神请来的是更大的迷乱和失望。到崇祯14年(1641),他甚至把全国最著名的大法师,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也搬请到京城,让他设醮为国家消灾祈福。这位天师道教首领在京师受到极隆重的礼遇,皇帝特命在灵济宫设宴招待,派太监作为自己的代表主持。但这位张天师建坛打醮热闹了好一阵子,祈雨无效,祈雪无效,禳病无效,对中原和辽东的战事更无效,崇祯帝才大失所望,把他打发回江西去了。

  请神召鬼屡次不能见效,崇祯帝还怀疑到龙脉风水方面的原因。崇祯14年(1641)四月,他特召阁臣、勋戚和礼部主官在建极殿讨论孝陵(太祖朱元璋的陵墓)风水问题,说孝陵关系重大,但听说近年来在陵区开窑伐树的事情很多,破坏了风水,影响到国运。礼部侍郎蒋德暻启奏:“中国有三大干龙,中干旺气在中都凤阳,结为凤阳祖陵;南干旺气在南京,结为钟山孝陵;北干旺气在北京,结为天寿山长陵。这三大干,本朝独会其全,是万世灵长之福。”崇祯帝听说本朝的风水这样好,才放下心来,但仍然派遣成国公朱纯臣、新乐侯刘文炳和礼部尚书林欲楫到南京和凤阳勘察,严禁开石灰窑破坏龙脉。既然风水无碍,那么国运日衰的原因仍然在于天命。但他离知天命的年龄还差得很远,只能继续沉浸在无边的迷惘中。

  崇祯帝的而立之年倏忽之间就在昏昏乱乱中度过了,到年终岁末的时候,才正是他30整寿的纪念日(实际上是29周岁)。因为腊月二十四日这天正巧是他的嫡母光宗郭皇后的忌日,礼部根据惯例确定每年腊月二十五日为万岁节,天下共庆,崇祯帝虽然批准,却从来没有真正举行过庆贺典礼。一方面因为国事繁重,他没有这个心思;另一方面也因为年纪尚轻,过生日做寿算不上大吉大庆的喜事。但而立之年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整寿却不能不重视一下了,于是他同意礼部的提请,在年关将近的二十五日接受了宫廷内外的朝贺。

  朝贺这天正好是三九严寒时候,丹墀上结了厚厚的冰霜,贺寿的百官须眉上也都凝上一层冰碴。因为冷,群臣舞蹈叩拜得倒是更加起劲,山呼万岁的祝福也喊得很响亮,但个个面皮僵滞,让宝座上的崇祯帝看着并不舒服。首辅薛国观和成国公朱纯臣分别代表文武群臣进前致贺词:“钦遇皇帝陛下圣诞之辰,谨率文武官僚敬祝万岁寿!”声音宏亮的赞礼官发出口令:“山呼!”于是群臣又一次拉着长声高唱:“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种场面经得多了,这种声音听得多了,崇祯帝心中早已没有了最初年代那种自我崇高的愉悦感。从这一天起,他就算进入了壮年,但前途却显得更加莫测。他甚至能预感到,今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身下的这个宝座也并不那么稳固。

  而立之年恰好是崇祯帝统治的一个转折点,此后的日子每况愈下,没用几年功夫,他的生命和他的统治就一起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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